悲歌行

第12章


  “傻瓜。”小林轻轻地环住我,如母亲般温柔的把我抱在怀里,轻柔的声音就像在哄劝不听话的孩子,带着某种神秘的肃穆,“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其他亲人,而小逸是我唯一的弟弟,无论什么时候,我总是对你好的!”
  我伏在她温暖的怀里,一切洞然,多年缠绕在我心头的死结,终于散了:“我明白了,姐姐……”小林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宛如十多年前,临安城里那个幸福的家……
  他们都说,左家大公子为人洒脱,机敏能干,十二岁已能帮助父亲妥善处理事务,而左家小公子极受家人宠爱,却顽劣不堪,任性霸道。的确,父亲疼我,母亲更是宠我上天,据说我是难产出生的,当时情况危急差点一尸两命,出生后也是小病不断,体质极差,所以造就了我胡乱妄为的脾气。
  那年,我八岁,哥哥十二岁,小林长哥哥二岁,我总是想尽办法的捉弄小林,因为哥哥喜欢小林。小林喜欢穿扎染的水蓝色长裙,鬓角戴一朵清雅的兰花,对谁都笑得很甜,宛如春风拂过柳岸,我不喜欢她,因为有她在,哥哥总是不理我,那是一种自己的东西被抢走的感觉。可即使是那种感觉一昔间也不存在了……
  我躲在层层碎瓦倾墙后,看着血溅三尺,黑烟翻滚,努力记下每一个拿刀的人,然后不禁想要仰天大笑,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死了,居然会活下自己?天地都抛弃了我,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都已经不再了,我却还活着,孑然一。,他们都说活下来是多么幸运,可他们不明白,月歌也不明白,那是一种痛彻骨髓的疼、撕心裂肺的痛。即使在很多年后,我不只一次地想说:其实我是宁可死在那场劫难里的。
  过早的知道仇恨早已让一个孩子的心扭曲丑陋,他受鲜血的洗礼,眼中是隐忍的杀意,他将变得冷漠孤僻,把温情遗忘,习惯于从温热的血中,获得心理上薄凉温暖。
  说来真是好笑,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小林能躲过这一劫竟是因为我看她不顺眼,央求着娘让她去灵隐寺修住半月,半个月后天翻地覆,左家不复存在。
  小林回来时已是灭门的第七天中午,我早已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蹲在一群乞儿之中,小林一眼就认出了我,含泪把我带了回去,给我换上干净清爽的衣服,替我洗头,我如木偶般不说话,直到她将一碗热粥递给我,我看了她一眼,把粥接过来,然后狠狠地砸在地上,便要夺门而跑,小林紧紧地抓住我,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从那以后,我便和小林住在一幢用贰拾两银子买的小合院里,前前后后只有四间小屋,比起以前是天壤地别,但总算还住的宽敞、舒适。
  小林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便找了一份浆衣的工作,在院子里洗那堆的像座山一样高的脏衣服,而我独坐在围院中央的那棵老枣树下,寡言少语。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半月,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咳了一大口血,昏倒在地。
  大夫说,这是心脉在枯竭,就像富贵病一样,每日里需要拿一钱参须配上其他的药补心血。那一包药就要一两银子,小林的全部积蓄也只能供我两三个月的药量罢了,当钱不够了,药断了,我开始日复一日的吐血,小林急得哭了,我冲着她大喊:“你让我死了算了,不要管我!”小林看着我,一咬牙,神情倔强:“我非要管!”
  几天后,她辞了洗衣的工作,另外找了一份钱较多的工作,但却不能陪我了,白天夜里的经常不在。常是半个月回来一次,脸色苍白,秀气的眉梢都压着无尽的愁苦。但那剂药却奇迹般的继续供应了。每七天,总有一个黄衫方帽总角年纪的小厮,把药给我,我问他小林在哪儿,他支支吾吾不说,我冷冷地笑了,再也没有和那个小厮说过一句话。
  六月,碧叶连天,粉荷妖娆,山色空蒙,水光潋滟。可我的病却像更重了。整日里没力气,便躺在床上,啃干的馒头,喝凉水。小林若回来了,就会替我烧几个小菜,不然半个月一个月都是这样过的。
  那天,我与小林坐在柚木的小桌旁,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桐油灯,我看着小林,很突兀地问:“哥哥死了有几天了?”
  她的手一颤,几乎拿不住碗筷,脸颊迅速惨白,却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我笑了笑,把筷子一扔:“小林姐身上的胭脂味,倒是愈发浓烈了。”小林全身一抖,面如纸金,曾经秀美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狰狞之色:“你什么意思?”
  “你要去莺莺燕燕,随你。但不要身上还带着我哥送你的玉佩。”我探身去拿他腰间的玉佩,小林反应很快,连忙护住,眼中含泪不语。
  一番争夺,玉佩落地,哐啷一声碎成几瓣,宛如人心。小林咬牙哭喊道,其声尖厉冷凄,就像啼血杜鹃:“左逸,你这个冷心冷意的无情人,我不要管你,再也不要管你了!”小林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躺在枣树下,口角噙笑,吐了近半个月的血,死亡该离我不远了吧。那斑驳的树荫,就像一个支离破碎的梦,梦碎了,人也该去黄泉转生了,不晓得还能见到爹娘和哥哥吗?毕竟我比他们的死亡晚了四个月。
  可我终究没有死掉,药师谷的神医决明子救了我,收我为徒,不久又多了师妹月歌,月歌学医的天分极高,我却只是一般,师傅是极其疼爱我们的。可我一直闷闷不乐,直到有一天发现了另一方天地,那里的人手持宝剑,衣袂飞扬,仗剑而行,飞花碎叶,杀人于千里之外,那是一个神秘的世界——江湖,一下子迷住了我的眼睛。三年后,我拜别师傅,踏上学武之路。
  那年我十五岁,拜亦正亦邪的鬼剑五倍子为师,五年后技成下山,结识邵寒,手刃仇人。放下剑,我发现我的心境早已不同于当年那个冷锐孤狠的孩子了,药师谷叫我做人要温和平易,宽容于人;五倍子要我满腔热血,仗义而为;师叔梅不寻总让我学着忍耐、学着温情。
  我坐在西子湖畔,手抚碧剑,依旧是六月晴方好,山色永恒得澄潋如水,看着这座江南烟云缠绕的城市,我把头埋于袖间,沧水泱泱,有些东西永远也是找不到了……
  该死的人都死绝了,我还能去哪里?或许我该去很远的塞北,漫漫黄沙连着天穹,天空是一种干燥枯白,牵着嶙峋的骆驼,背着我的剑,做一个独行客,再也不卷入江南这片人心诡谲的地方。可在那一天,我遇到了小林,就像一个轮回,隔了十年,我在同一个城市、同一条街上,遇到了她,当日她纤弱的手将我从乞丐堆里拉了出来,而现在,那个女子穿着灰色的布裙,散乱了头发,眉眼蒙灰,那双手上布满伤痕,不堪如老者。
  她的神情较昔日差了何止万里,可我在看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小林,冥冥之中似乎便是这样安排的。神祇说,你与她生死与共,是刻在三生石并排的精魂,即使你们不曾相爱,却也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她,我买下了!”我扔出一锭银子给那个丑陋的男人,据说他曾是这一带的富豪,但好赌成性,败光了家业。,沦落卖自己女人的地步,那男人笑得恶心,拉住小林的头发,逼她仰起脸:“小公子,这个贱妾听话的很,随公子怎么玩都弄不死她!”
  我看到小林眼中什么都没有,就像第一次看到天山上用不融化的白雪,那样的冰寒、荒芜,空茫得让人的心不由一紧。碧水剑横出,削断了那男人的拇指,我冷森道:“既是我买了,谁准你乱拉她了!”他痛得“嗷嗷”大叫,却在五十两银子面前,没了声息。
  我把小林带回临安邵寒为我置办别院中,让婢女为她沐浴。当她着一身淡水蓝色的衣衫,静坐在一张雕花圆椅上,鸡翅黄木几案上,一灯如豆;镂空金猊香炉里,暗香薰绕,火红的光照得她惨白的脸颊略显红晕。
  我拨弄着手里的夜明珠,苦思该如何开口,这个女子很明显已经认不出我了。十年,真的十年过去了,我深重地叹了一口气,最后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思悔。”小林的声音细细的,一如少女时。
  “思悔?”我看着她,忽然神情茫然,有些无措了,幽幽明珠抵着额头,“悔?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后悔?”
  “奴家悔的是——”她顿了一下,脸上是痛苦之色,眼角都有些颤抖,“我弄丢了、这辈子对我最重要的人。”
  “他是谁?”我看着女子苍白的面颊,探身替她拭去眼角泪珠,声音格外温柔。
  “他是谁?”小林有些茫茫然然了,跟着我重复了一句,突然抬眼看我,那双眼睛明亮如电,又忽然暗淡,语气被压抑得很平和,“公子要做什么,我不在乎,往事如云烟!逝者为大,望公子不要再问了。”
  “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后悔?”我看着夜明珠明明暗暗的光芒,追问道,“是因为白天那个肮脏的男人吗?你若恨他,我就替你杀了他!”
  “哈哈!”小林冷酷地笑了,有些恶毒,“是的,我恨他!”突然她的语气一转,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可我,更恨我自己!”
  “那个孩子一定恨死我了吧,就这样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去了,连死也不让我看到!我想自杀,可我没有面孔下去见他。我只是气急了说不管他,他从小就这样敏感,可我不是真的不管了。我出不来,那个畜牲管着我,我连药也不能给他送。其实大夫早说了,这病若没有灵药,也活不了几年,更何况,那个孩子情况很不好,他自己就想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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