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行

第13章


  “最后几天,他一定吐了很多血,恨得我要死,我不是不管他了,我只是气急了……”对面的女子口气激荡,脸上是深沉的痛苦,仿佛限于某种隐秘的回忆中,不能自拔,“我后悔死了,他要是能回来,我救给他磕头认错。可是,他为什么就去了那边,再也不会来了呢?”
  “可我不敢死,夫人和老爷一定会怪罪我的,还有,还有……”小林的神情不对,似颠若狂,“你来杀我吧,把那个畜牲杀了,然后也把我杀了,我去那边时罪也轻一点!”
  “你没罪。”我一拂她的睡穴,女子安静了下来,眉眼都是一种如水般的宁静。长袖按住香炉,灭了里面的引魂香,那是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最不愿说的心里话挖出来的香。小林的确聪明,很快发现了不对劲,但她抵挡不了香味,十年了,这话烂在她心里,变成了毒药,开始腐灼人心,所以,她抵挡不住。
  我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她,这个女子身上竟有一种沉静人心的美丽,对我竟是这般,我何以报答?我把她抱到床上,坚定而温柔地说:“小林,你是无罪的。错的,十年来都是那个孩子,你为他这样,他却从未把你放在心上,一天也不曾有过。你说的是对的:他是个冷心冷意的无情人。所以这样的痛,我们今后再也不要受了,我会照顾你的,一辈子……”
  临安街道,你推我搡,走夫马贩,两边微翘的牙角,在阳光下,刺冽发光,令人眩晕,小琳走在我身旁,戴了一顶绢纱的帷帽。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跟从,直到看到东城墙上挂的那个鲜血人头,才微微惊呼出声。我手拢利剑,温柔道:“思悔姑娘,可否满意?”
  “谢谢……”她说的很轻,我听得极清楚。那声音就像六月的西子湖上,亘大碧色的荷榘上,一颗深夜里凝结的晶莹露珠,轻轻地滑进波光柔艳的湖中。
  我携她上了灵隐山,山中宝寺,檀香环绕,幢幡宝盖,诵经早课,撞钟如天籁,声动千里杭州城。
  一夕梵唱一夕秋,一叶轻舟一夜愁。
  千寻碧湖千寻酒,丝竹慢,唱不休,红颜总是归成垢。
  听钟十年后,隔雨看小楼,却叫人怎生回头?
  我带她进了佛堂左边的一间暗室,小琳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自顾自地上了香,跪拜三次,然后站起来,声音柔和道:“半年前,我杀了所有当年参与灭门左家的人。又在这里重新收敛骨灰,立了牌位,你看到那盏灯了吗?里面燃的是鲸油脂,据说除非到末日,否则用它点的长明灯是不灭的。将来百年都过去了,我们都死了,这盏灯将替我永远守护下去——”
  “够了!”小林的脸色惨白,看我的眼神变换倏忽,似惊似喜,是信却更不信,“你到底是谁?”
  “小林,为什么不信呢?”我看着她,有些悲凉、有些惆怅。你在犹豫什么,为什么不相信?是真的,是我回来了呢!当年那个孤傲任性的孩子、回来了……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颤抖,“你的武功很好,城府深沉,行事老辣,我、不可能认识你,那个孩子……该是死了,恨我的!”
  “是的,小林。”我用手按着心窝,一字一顿:“那个孩子其实,早就死在十年前那场浩劫里了。我叫左天,往事种种,一如昨日死。留下的不过是过眼烟云,只是我们毕竟是凡夫俗子,终是看不透,白白惹了那莲座上的神祇笑话!小林,你原谅我好吗?我竟不曾关心过你,让你在痛苦里挣扎了那么久,原谅我!”
  “小逸……”那一声叹息,宛如神明怜悯,恕我无罪,渡我永生。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公子,我们这是去哪?”马上的蓝衣女子笑容温婉,晏晏而语。我捋了捋风中的鬓发,告诉她:“临安有太多我们痛苦的往事了,我们去长安,那座黄金城!”
  “小林,你不知道吧,其实我的医术也不错,我们开家医馆,渡救乱世中可怜的普通百姓吧!”
  “小林听公子的,公子你其实舍不得临安吧!”
  “有点。那儿有我的兄弟!”
  “公子这些年认识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啊?不过能和公子交朋友,一定不是一般人!”
  “才不是,他们很普通的。叫邵寒的那个,长着张比女人还秀美的脸,脾气却凶狠的利害,就像、嗯,我在天山上看到的银毛狐狸,不过他是修成了精。还有海剑大哥,他总是照顾我,惹了祸,也总是他帮我们解决的。至于卫朝,年纪最小,容貌清秀,一副文质彬彬,不过,你可不要被他骗了,就他最小心眼,至今还记得我欠他的五两银子。”
  “呵呵,你们感情真好!公子这些年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小林笑得眼睛弯弯。
  “有啊!那时候,海剑帮我追那个女孩子,可最后那个女孩子被他追到了,现在我叫她大嫂了!”
  “公子不生气?”
  “不气,海剑他配得上那样的女孩子!当然乖乖退让了!”
  红尘古道,碧落黄泉,有什么比人心的温暖,更温暖人心。纵使往后种种,会变得如此不堪,但我们毕竟曾经一起快乐欢笑。所有的悲伤与痛苦都将变成往事烟云。
  慕容妃
  若虚宫内,烛光盈盈,淡蓝的纱轻轻舞动……淡雅的香气,在室内弥散。
  床榻之上的女子并不说话,只是隔着纱帐看我,气氛有些古怪,我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正尴尬着,忽闻女子轻笑一声:“名医不必如此拘谨,放轻松一点。对了,不知名医怎么称呼?”“娘娘,民女姓泠,名月歌。”“月歌?好名字,我可以这么叫你么?”“民女惶恐。”“月歌不必拘礼,能告诉我,我这病何时能痊愈吗?”“娘娘,您的病”我顿了顿,“药石无医。”我平静地回答道。“哦?”帘内的人似乎很感兴趣,隔着纱帐,我隐约看到她脸上淡淡的笑意。“你进来。”
  我撩开纱帐,只见那女子乌黑的秀发并未梳成髻,披散着,苍白的脸色丝毫都不能掩盖她倾城倾国的容貌,眉眼含笑,漂亮的凤眼,妖娆却也恬静,不禁令人心动。“月歌生的真是一副好相貌,好一个俊俏丫头。”“娘娘过奖了,月歌这样的容貌怎么能和娘娘天香国色、倾国倾城之貌相比。”她温和地笑笑:“呵呵,你这丫头说笑了,我现在这副模样还有什么美的。”“娘娘的容貌确实无人可比,美若天仙。”“好了好了,月歌,你过来。”她示意我坐到床榻旁的红木椅子上,细细地看看我,又说道:“月歌刚才说,我的病药石无用,莫非我的大限已到?”她的口气,虽有些哀伤,但更多的是给人一种解脱的感觉。我摇摇头:“娘娘的病确实无药可医,但却也有药可医。”“月歌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她虚弱地笑笑。“娘娘,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话音未落,我明显感到眼前的女子楞住了,嘴里喃喃道:“心病,原来是心病啊。”“娘娘?娘娘?”我轻声叫她,她转头看我,对我报以歉意的一笑,接着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些什么。“娘娘?”我试探地叫她,“娘娘若有心事,可对月歌说说,说不定,月歌可以帮到您呢。”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良久,忽的,又无力地说:“你帮不了我的,这是我注定的啊。”“娘娘”我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用眼神告诉她相信我,虽然知道自己如果被卷入宫廷的事中,对我并非一件好事,恐怕还会连累药师谷里的众人和师兄,但不知为什么,看到她这副无奈无助的神情,自己却忍不住想要帮她,哪怕能尽一点力也好。
  她看了我很久,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年,王攻进了王宫,我的王兄被杀,族人的命危在旦夕,我跪在王的面前,求王不要杀他们,苦苦哀求着……”她陷入回忆中,脸上闪着痛苦的神色,眼神复杂而哀伤,“最后,王终于答应了,但王却要求我和我那年幼的弟弟进宫服侍他,为保全族人,我们答应了,背井离乡,来到了秦都。我,成了王的纭妃,而凤皇,成了王最宠爱的男人!”我诧异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原来她就是清河公主慕容纭,她的弟弟,就是那个市井传闻中倾城倾国第一人——慕容冲!“我们姐弟两在这深宫之中如履薄冰,处处小心,在王面前强颜欢笑,生怕一个闪失而导致灭族之灾,然而族人却不理解我们,认为我们以色侍敌,贪图荣华,个个都误解我们,看不起我们,殊不知,我们忍辱都是为了保全他们,否则,我们早随王兄而去了!”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侯门里有太多的是非和苦难,我同情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遭亲人误解甚至蔑视,恐怕是最痛苦的吧。“凤皇十五岁那年,王准了他离开王宫,这几年,虽然他总在暗处帮助我,也总告诉我自己过得很好,但是,我岂不知,凤皇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亡国之痛还有几年在王宫中生不如死的生活,就算得以逃脱,他内心,又怎么会快乐呢?”我的泪不知不觉落下,抬眼看时,发现眼前的绝色女子早已眼泪婆娑,眼中升腾起一层雾气。她擦了擦泪,红红的眼睛望着我,说道:“我已不求能得到族人的理解,我只求凤皇能够平平安安,若真如此,此生我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说完,她双眼盯着纱帐,不再说话。
  “娘娘?”我试探地叫她,她回过头,轻轻地说:“月歌,谢谢你。”“呃?”我听得莫名其妙,她看着我茫然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谢谢你,这深宫中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有些话只能藏在心中,若不是你,恐怕心中更难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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