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行

他漂亮地翻手接住，优雅地倒了一杯美酒，仰头饮下。我看着他，然后很温柔得用能溺出水的口气说道：“我哪如独孤大人那般红颜如水、美女如云，若今日有大人一陪，左天真是三生有幸！”
  独孤信先是一脸古怪，随后爽朗道：“若能搏左大夫一笑，也是我一生的功德。我当然心甘情愿做左大夫的檀郎！”我鸡皮疙瘩都起了，然后明白，独孤信是只游于宫廷朝野的老狐狸，跟他争口舌之快，永远只能落个下风。
  “你到底是谁？”收了戏笑，一本正经地问独孤信。
  “你还是不记得我了！也是当年你还那么小，脾气又坏又傲，谁都不理的样子。碰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很震惊，怎么性格差了那么多？”独孤信说的一脸悠闲。当年？是旧时的熟人吗？年幼时的记忆早也支离破碎，只记得灭门是一张张惨死的面孔，其他的……早已忘却。独孤信的话虽漂亮，但有几分是真的？这个乱世，鬼蜮横行、魑魅魍魉，谁都不可信！
  “左天，别不高兴了，人生在世，譬如朝露，能有几何？那些都不是你的事情，何必犹自苦恼。左家只剩你一个孩子了，应该好好得活着！”独孤信话语里第一次有了正经，他端着细瓷白盏酒杯，小抿一口醇酒，“慕容冲的确是当世美人，但那个少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知道是个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主儿，纵使手段再高明，心机再老辣，他这一辈子碰到个苻坚也算是完了，你跟着他又有什么好结果呢？”
  “不，你不明白！”我摇了摇头，从格窗望下台看，美人华裳、红袖添香，一幕幕好似提偶戏，所有人纵声色于短暂的欢愉中，终究是少了一份生气，“他是不一样的。我们几个曾经一起走南闯北，相互之间是真的把对方当了兄弟。那时我刚进江湖，其实就是个什么都不懂毛头小子，如果不是先碰到了他们，我不可能这么快报仇，没准在被别人骗的不知东南西北。那段时间快意江湖、刀剑风华，其实是家破后，我最开心的日子。可是绍……他毕竟是皇室后裔，他有野心、手段，也有……他自己的国仇家恨、恩怨耻辱。即使后来，我们之间道不同，不断争执、各自东西，纵然明白这个人喜欢利用，但那又怎么办呢？我依旧当他是兄弟的，海剑大哥虽然死了，我知道他也从没后悔过！因为……我们都是太相像的人，彼此之间都是明白的！”
  “你——”我不明白独孤信为何会大怒，一脸痛恨，手指着我，吼道，“竖子、竖子！冥顽不灵，妈的，蠢货！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我真是被你气死了！”
  “我他妈的——再也不管你了！”独孤信气得眼睛都红了，几乎就要拂袖而去了。
  我继续俯首看着底厅人来人往，随意敷衍着他：“随你！”真是不明白有必要如此生气吗？
  独孤信仿佛不能相信我的冷淡，狠狠地捶了桌子解气，几度张口想要骂我，最后却泄气了：“左天，你真让我想揍你一顿，狠狠地打到你站不起来！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在为你好？我在帮你啊！”
  “呵呵！”我轻笑，有些嘲弄的意味，我不曾走上朝野，却也明白，像独孤信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有怎会真心待一个人呢？“独孤大人，我其实很感谢你，但——”突然我愣住了，看着底厅红色舞台上，一袭湖蓝色纱衣，绣着妖娆红梅，少女面带月白色勾银线的面纱，露出的双眸灵动飘逸，顾盼生辉。
  我破口大喊，毫无气度：“老鸨呢？给我滚进来，不然——，我砸了这家妓院！”
  台上的女子眉间一点嫣红，开始扭动柔软的腰肢，雪白□的脚踝上，九子铃叮当作响，引人遐想万分，手臂一扬一抬，仿佛化作千形，脚做莲步，踏在沉香屑上，竟没有一丝痕迹。
  我要杀人了，月歌那个死小孩，不在药师谷里呆着，跑到这里做什么？是不是那儿混乱她就爱往哪儿钻啊？
  “把下面跳舞的女子，给我带上来！”本来还想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在看到我的表情后，立刻苍白了脸，随即女子被带了上来，我好笑地见月歌灵动狡黠的眸子在看见我的那一瞬，睁得大大的，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她那小手里还攥着一枚银针，微微地颤，怎么她还想与我动手吗？
  “小天，你喜欢这样的女子吗？”独孤信一脸玩味，端着一只六角银质流云线纹的酒觞。
  “你给我闭嘴！”我恶狠狠地吼道。“师兄……”月歌小声唤我，也被我瞪了回去。我一甩长袖，把老鸨赶走，便点着月歌的额头，冷冷道，“不得了，你到愈发长进了，叫你乖乖地呆在谷中，你不听话！现在居然还跑到这种地方，妓院是你这种女孩子来的地方吗？还给我穿成这样献艺，你要气死我，还是要把师傅从坟墓气出来！”
  “师兄，你还不是来这种地方！”月歌小声地争辩，有些不服气，本是明媚的小脸，涂上胭脂，更显妩媚妖娆，长长的睫毛就像黑暗里蝴蝶的投影。
  我抚额，叹了口气，告诉她；“我是男人，来这种地方很正常！”却听见独孤信很不给面子的大笑，我一把把月歌从青楼里拉出来，叱道，“给我回家！”
  “师兄，你别生气了，我只是想救一个苦命的女子。”月歌轻轻拉着我的衣摆，“你看我身上都带了迷魂烟、断肠毒，没人能欺负我的，而且——我的轻功普通人都追不上的！”
  “你呀……”我叹了口气，宠溺道，“随你了，可不许在外面惹祸，出了事就来药铺找我，师兄容不得别人欺负你！”
  “那当然，师兄对月歌最好了！”小丫头欢笑，脚上的九子铃叮铛作响。
  独孤信被迫付了月歌的赎身钱，看着我们无语了，一脸苦笑，手扶着青楼门口精美的竖匾“添香阁”。
  添香、添香……这般旖旎，却又这般无情……宛如这个昏昏暗暗的世道，可依旧有无数人沉迷其中，放任自己。
  夏风吹过，混乱的脑袋仿佛清醒了，何必想那么多，只要像月歌一样，做自己心中想做的事情就行了，不是吗？
  “柳姑娘，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看着身旁面若朱樱的女子说道：“自我离开长安，姑娘就一直跟着，姑娘还是去投奔个亲戚吧，跟着我也不是个办法呀。”我微微蹙眉。“扑通”眼前的女子猛然跪在我面前，说：“若不是泠姑娘救了，柳烟早在风尘卖笑了，姑娘又不是不知道，柳烟家乡大旱，亲戚家早就断了往来，姑娘这是要我投靠谁去啊！”她泫然欲泣，我急忙拉起她，好言说道：“好吧，好吧，我的好姑娘，你先起来，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
  替她擦去眼泪，心中不禁感慨，柳烟，也是个可怜人呐。
  那日，离了师兄的药铺后，我急着像皇宫跑去，不料，在长安大街上凭空飘下一方丝帕，张开一看，上面只有一个用血写成的“救”字。我四下张望，只有前方不远处的一幢看似富丽堂皇的楼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心思一转，纵身飞入正对着我的一个三层高的窗户里。
  “姑娘，你为何哭泣？”我的突然现身，着实吓了桌旁的女子，仔细瞧她，面若桃花，樱桃小嘴，一双大眼水水灵灵，眉毛如弯月般，生的一副好相貌。她惊恐地盯着我看，额上微微渗出些细汗。“姑娘莫怕，我拣着了这块丝帕，所以冒昧来一探究竟，不过……不知姑娘为何如此伤心？”她抓着我的手跪下说：“姑娘，你一定要帮帮我啊，柳烟真是走投无路了！”我拉起她，与她一起在桌边坐下。
  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终于明白，她家乡大旱，想来长安投奔亲戚，不料亲戚家早不知道搬去了哪里，一个人在长安孤苦无依，遇上了一个粗汉子，人又热心又体贴，以为遇到了自己的良人，可以托付终身，不料竟是个人面兽心的主儿，抢了她的钱，还强要了她的身子，最后竟将她卖入青楼！耐不住老鸨的毒打，她只能答应今晚登台接客。
  柳烟嘤嘤哭着，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知该如何相劝。“姑娘，你可要救救柳烟啊，柳烟给您磕头了。”她再次跪下，用额头狠狠地敲击地板，很快额上便留下了一块红色的印记
  “唉，柳姑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啊！”我伸手去扶她，霎那，脑中灵光一闪，说：“柳姑娘，我们互换一下衣服，一会儿我替你去。”“不不不，这怎么行，这样会连累姑娘的，不行，不可以，柳烟也会心中不安的。”柳烟连连摇头：“姑娘为何要留下呢！”“柳烟你看，以这家青楼的规模，怕是有什么背景，如果你凭空消失了，老鸨赔了银子，又怎肯干休？你以后的日子可苦着呢！”“可，姑娘，你替我留下，自己怎么办呐！”她焦虑地看着我。“嗯——放心，我自有办法脱身，好了，我们抓紧时间。”
  换好衣服，我抱着她从楼上跳下。落地后，她朝我行了行礼说：“多谢姑娘相救，姑娘大恩，柳烟没齿难忘。”“先别说这些，你可知道去皇宫的路？”“柳烟知道”“那请姑娘去南宫门一趟，那里会有个宫女候着，你告诉她我有事不能回去，请贵妃娘娘无忧，然后自己去左天左大夫的药铺，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其他不要多说……柳姑娘，可听明白？”“柳烟明白。”“好了，这里有些碎银子，你拿着防身，自己千万小心。”叮咛后，她又向我行了个礼，转身跑开。
  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我转身飞上楼。
  “小姐，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