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天黑

第五章 案情


    我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狼狈、如此糟糕的?我没有了体面的工作,没有了经济来源,没有了常规的思维,现在又没有了酒和自由。我每天早晨被迫吃那些我都叫不上名字来的药片,然后打针,然后天刚擦黑便被勒令睡觉。在病房的夜晚叫人辗转难眠。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未来时代大厦的那堆窗子。那些窗子在我的眼前排列、组合、旋转,只有十秒钟就叫我头晕目眩。我赶紧睁开眼睛,摸索着从床上爬起来,踉跄地跑到卫生间大口地呕吐。
    景晓玲听到动静,也爬了起来。她站在我背后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忧郁。
    “你走吧。”我说,“我这样是拖累你,把你也弄得不正常了。你应该过普通女孩那样快乐的日子,别在我这里作践自己了。”
    “你赶我?”景晓玲幽幽地说,“你就要好了,这个时候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转过身来,对她一字一句地说:“就算是我不喝酒了我也不会爱上你,我们没有未来,没有好的结果,你的苦心全都是白费,你根本不可能得到什么。我的意思说清楚了吗?”
    景晓玲被我的话气坏了,她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她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回到自己的行军床上去了。我看到她用被子蒙住头,身体在不停地抖动。她一定是在哭泣。这个女孩现在肯定是被伤透了心。一瞬间我的心也软了,想是不是去安慰一下她。可走到她床边我又停住了。还是算了吧,我不想让事情再恶化下去。我只希望明天天一亮,她就知难而退。
    可是天亮的时候,景晓玲依旧给我打饭倒水,神色如常,仿佛夜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周后,我出院了。医生早就说让我出院,他们认为我只不过是喝多了,根本没必要在医院里住那么久,更何况还要个陪床,这显得太兴师动众了些。他们没有当面和我说这话,而是趁景晓玲去医院食堂打饭的时候跟她说的。从心里讲,景晓玲是不愿意我出院的,因为一回到家里,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喝个痛快。只有在医院里,我才能收敛和自控。她就对医生说:“还是再住些日子吧,你们没觉得他还没好利落吗?”
    “我们这里床位也比较紧张。而且,他要是精神上有问题,你们去相关的专业医院才比较对。住在我们这儿,有点不伦不类。”医生说,“其实我们也愿意你们多住些日子,我们还能收住院费呢,可是你看,还有好多病人住不进来,床位实在是太紧张了。所以你们能不能理解一下。”
    就这样,我出院了。办好出院手续,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景晓玲很紧张。那时已近黄昏,看得出她怕我提出去喝酒。她忐忑不安地看着我,轻声问:“晚上你想吃点什么?我们要不要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我说:“当然应该庆祝。”
    我带着她来到一个比较高档的川菜馆,要了一个小包间。我们点的菜被包装得很漂亮,有的肉片被挑在竹签上,有的青菜被像插花一样插在玻璃瓶里。打扮整洁的侍者恭恭敬敬地给我们的杯中续鲜榨果汁。我很渴,就大口喝了起来。
    “你看,你不喝酒也能生活得很好,这两天你都胖了。”景晓玲在旁边用鼓励的语气说。
    “你认为我这叫生活得好吗?”我放下喝空的杯子,严厉地看着她。刚开始我认识的金小令可不是在这样。我最反感的,就是女人总自以为是,总想把她的男人按自己的想法变个模样。这个景晓玲,根本就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视为她的囊中之物,而且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我的生活习惯,我怎么能认为这样的生活是变好了呢?
    不过景晓玲好象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来忍受我的质问。她并不生气,叫服务生给我倒果汁,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你住院的那几天,你们公司出的案件已经被侦破了。真正的凶手水落石出——就是你们的总经理。”
    我举着杯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是怕你在医院里太激动,所以没有告诉你。现在跟你说吧,是他做的圈套。”
    和所有的重大刑事案件一样,这次的事情是为了钱和女人。我们董事长患有比较严重的糖尿病,身体上的一些功能已经失去了。董事长太太长期寂寞无聊,就开始做点投资生意,很快就做大了,有几年简直是一帆风顺,几乎要什么有什么。
    人生不快乐的人更容易得到金钱,但也没有人会永远顺利下去——在一次股市的震荡里,她赔了,而且很惨,亏损的数额已经接近一个亿了。像她这样的大户,消息是很灵通的,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状况。出这种事情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被人给黑掉了,这是一次阴谋,是故意的、有目的的。
    再怎么有钱,一个亿的损失也很难交代。所以,老板太太决定弄清楚事情的端详。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这位孤单而又充满仇恨的太太,进行了一次复杂而隐秘的调查。调查的结果让她不寒而栗,幕后操纵的黑手,竟然是总经理汪平。
    实际上,这位总经理也是瞒着所有人在进行投资的生意。他在一家巨型的投资公司拥有一些股份。只是他做事情很周详,把老总和他太太都瞒得严严实实。老总太太认为,总经理的目的并不是在股市上占她便宜那么简单,他的想法是联合众多大户,把自己的家财掏空,进而取代自己的丈夫成为一个金融新贵。
    就这样,在拿到了证据之后,酝酿撤换汪平并对其予以惩罚的计划开始了。
    在双方都决定使用阴谋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走露风声。而这个走露风声的家伙,就是老总的好朋友,全德投资公司的张总。
    尽管有病在身,我们董事长仍有两大爱好,一个是玩马,他经常带着我去马场骑马。另一个就是高尔夫。说句实话,这两样他都不怎么样,他不敢骑那些英俊的、矫健的、有脾气的马,他只愿意骑那些被骟割过的老老实实的家伙。他也不会在高尔夫球场上露脸,顶多是在练习场上打几个洞,还经常把球打丢了。连球童都抱怨说,伺候我们老总很累,跋山涉水的如同是越野长跑。为这个,张总没少挤兑他。所以,他干脆在自己的大办公室搞了个小球洞,为的是可以时常练习。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并不是喜欢或者擅长什么,他们从事这些运动只是为自己贴个标签,好把自己与广大芸芸众生区别开来。
    还是说那个张总吧。老总太太对汪平的指证揭发使老总产生了深深的疑虑,他不想就相信自己的太太,他从来就对女人不抱什么好感,认为女人只会自作聪明地坏事,尤其是自己的太太。她只不过是个农村来的妇女,平时以股市为乐,大钱小钱都不嫌地往回捞,她怎么能有耐心去调查别人?我们老总甚至觉得她有些神经质,所以鼓励她去股市上消耗剩余精力,赢了赔了也都无所谓。但这回的损失也的确太离谱了,所以,他想委托张总把他了解的情况予以核实。
    朋友的忙是肯定要帮的。张总就调动了一切的关系在核查这件事情。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百密一疏,据张总回忆,一个被询问过的操盘手恰好是汪平的朋友,他觉出事情不对,就把情况捅出去。也就是说,汪平在这次争斗中获取了信息上的优势。而我们老总和他的朋友张总,简直是太大意了。
    汪平认为,事已至此,唯一能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杀死老总的太太,使一些事情成为永远的秘密。
    他的这个结论有些牵强但也可以理解,因为他要是暴露了,可就不是被炒鱿鱼那么简单了。
    景晓玲不厌其烦的冗长的叙述让我兴奋。我对站在旁边的服务生说:“你赶紧去给我拿瓶酒,要……”我看了一眼景晓玲,怕她因为生气而中断讲述,只好说,“红酒吧。”
    景晓玲没有对我的举动做出反应,而是继续她的叙述。
    为了准备这次谋杀,我们经理干了几件事情,他认为我的办公室是再恰当不过的行凶场所,因为它正对着未来时代大厦,对面的人完全可以看清楚一个女人是怎样从窗子里跳出去的。因此,他试图让我从我的办公室搬出来——当然,他自己也不会搬进去,他只想让房间空着,这样方便他的计划。
    但是,我很不知趣地拒绝了他的要求,他对我这个董事长身边的红人顿生怒气。于是,他的第二个想法就出笼了:嫁祸给我。汪平有研究员工和同事私生活的癖好,平时谁做了什么,他都了如指掌。他不止一次派人跟踪他感兴趣的员工,不止一次地研究他们的办公室和办公桌。警察后来从他家里找出了能打开我们公司所有房间、抽屉和柜子的整套钥匙。在半夜无人的时候,他进入了我的办公室,打开了我的抽屉,发现了我的望远镜,因此他认定我是一个可以被嫁祸的人。他还派人跟踪我,全面调查了我的业余生活,他知道我经常在街头买醉,或者把酒带回家喝。瞧,我是一个标准的变态杀人的胚子,他从这些细节里得出结论,认为把我的行为曝光以后,人们会更相信我是杀人狂。
    事发的前一天晚上,他已经知道老总要带我去马场。于是,那天上午老总歪歪斜斜地骑在他的马上的时候,他给老总的手机发了短信,揭发我是一个酒鬼,以扰乱老总的精神——老总当然会很生气,他再看见我没有熨烫的有污迹的白西服,就更气不打一处来。接着,经理让人冒充马场的人给老总太太打电话,说老总从骑马摔了,要她立刻来公司一趟。
    老总太太是个胖子,她风风火火赶到公司的时候,脑门已经见了汗,身上洋溢着浓重的汗味。那股味道远处闻甜甜的,但一走进却令人恶心。总经理先把这位胖太太让到了我的办公室里,说他正在调车,让老总太太稍等几分钟。
    胖太太进了我的办公室,看见没人,还奇怪地问:“小赵去哪了?”
    “小赵去物业部了。”总经理笑嘻嘻地说,“对面未来时代太遮光,影响了我们,他去交涉,希望物业能降低房租,维护我们公司的权益。现在,他的房间就是我们最亮堂的房间了。”
    “老总的伤怎么样?要紧么?在哪个医院?”胖太太边说边扭过脸去,看对面的未来时代大厦。
    然后,她的后脑就重重地挨了一下——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是用你们老总的高尔夫球杆打的老总太太。他这样做有两个用心——他把球杆放回老总办公室后,老总肯定还要把玩,这样上面就只有老总的指纹了。即便警察认定死者不是自杀,也是先怀疑到你后怀疑到老总,他前面有两个替罪羊。”景晓玲从容地说,好象她本人已经事先看透了经理的心思,“然后,他就把那具胖胖的尸体装到你办公室的衣柜里了。你没有打开衣柜的习惯是吗?”
    “是的。我那天的衣服太脏了,我不会把它挂起来的。我脱下它来就随手放在一边。我这里就算乱点也没关系,很少有人到我办公室里来,他们一般都是叫我出去。我是秘书。”我说。
    “这就对了。当你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当你拿着望远镜向对面张望的时候,你的衣柜里已经有了一具女尸,只是你不知道。”
    酒已经喝下去一半了,我的感觉又开始飘忽起来。有一具尸体在我的柜子里,难怪当时我闻到屋子里有奇怪的味道。只是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多想。
    我又想起我在半夜里看到的我的办公室里有球杆挥舞的画面。这么说这不完全是幻觉了?就算是幻觉,也是有事实依据的。
    景晓玲看我走神,说:“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后面的事情你就不用说了。”我说,“我的一切预感都是正确的。在这件事情中,最洞若观火的还是我。”
    是的,一切都如我所料,上亿的资金是重大的杀人理由,对我进行跟踪以利于栽赃,差点就把我装了进去,幸亏我那么及时地认识了景晓玲——只是,警察并没有向景晓玲交代跟踪我的是谁。我喝醉的那天晚上,在草坪上看到的我办公室窗子中有人挥舞高尔夫球杆的画面并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的场景。我想,我肯定是有了神秘的第六感,这样才能看到以前曾经发生了事情。我和其他人其实并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喜欢喝酒。一定是酒精赋予了如此高超的技能和才华。
    依此类推,如果我的直觉是正确的话,那么跟踪我的人肯定就是那个鼻子上有黑点的卡通男人,或者是他的女朋友。
    那天下午,汪平是故意把老总带到我的房间里去的,他的目的就是制造我和老总内心的混乱,让那个尸体沉睡在柜子的下午赶紧过去。他本来是准备等到下班再把尸体扔到楼下去的。他没想到三点钟老板就把我发了出去。他在办公室门口和我打照面的时候,心里肯定是喜出望外。这简直是天意——我们二楼的工作区本来就人迹罕至,谁消失了,谁还在,都是无法统计的。也就是说,除了他以外,公司里没有任何人再知道我在这个钟点离开了公司。这就为他把事情推到我头上创造了最好的条件。
    然后呢,他进入我的办公室,打开窗子,把胖女人扔了下去。他一定是做得很吃力,人死了要比活着的时候重好多,更何况,那个女人本来就分量不轻。
    对面的装修工看到的是一个女人跳了下来。他们兴奋极了,几乎是奔走相告,然后聚集到窗子边,争夺着最佳的观察位置。直到他们的头走过来,这才想起要报案。
    在这段时间里,汪平很从容地擦干血迹,收拾好一切,下班回家了。
    由于尸体是头先着地,那块被高尔夫球杆打击的致命伤刚开始居然没被看出来。可以想见的是,后来警察发现受害者死亡时间比她跳楼的时间要早上四五个小时的时候,会是多么吃惊。
    而这个时候,我们老总还在琢磨他的高尔夫球技呢。我则垂头丧气地转动咖啡杯子,和一个开始叫金小令后来叫景晓玲的姑娘扯闲篇儿。
    但疑问还是没有完全解开。是谁在跟踪我?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他们跟踪我去的是“百花露”酒吧,还是什么别的地方?
    比我更倒霉的是我的老总。我只是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正常人的身份。而他呢?被他的下属背叛,失去了一亿的金钱,失去了老婆,而且也差点被冤枉——他的糖尿病一定是更严重了吧?他要是被当凶手给毙了,那世界上就不会再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可惜,由于我的明察秋毫和警察的恪尽职守,他没有能抢到这个头彩。
    我还敢判定的一点的就是:作为杀人凶手,我的总经理已经变态了。他是一个变态杀人者。因为他根本就没必要采取复杂的在办公室杀人然后栽赃的做法。要是我做这件事情,我只要把胖太太一杀,然后装在汽车里拉到深山老林中一埋,就完了。我们老总一定认为,胖太太是和哪个小白脸卷了一个亿逃走了。所以,他选择在我的办公室里杀人,完全是因为他的思维不太正常。
    他是变态者的另一个理由就是,他有全套的钥匙。我们公司各个办公室的钥匙,只在物业公司那里保存了完整的一套,加上其他员工的抽屉、柜子钥匙,怎么也有几百把了,他全都拿到了手。如果他的目的仅仅是图财害命,那么要这些东西纯属是画蛇添足。可他居然做了,像一个收藏者一样,专心致志地收藏了整套的钥匙,也许还专心致志地研究跟踪了我们每一个人,可能连清洁工和实习秘书都没有放过。如果没有强迫症和窥视癖,他是怎么能坚持几年如一日地完成这个工作的?要是未来有一天,他真的爬上了公司老总这个位置,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恐怖统治?
    我拿着酒杯走神了。景晓玲推推我问:“你想什么呢?你是怎么预感的?怎么洞若观火的?”
    “是的,我的确曾经看到过很多破碎的画面,只是我没有能够把它们给连接起来。”我说,“现在这些事情还很不完整,我也说不清楚,说了也白说。等以后我都搞清楚再说吧。”
    景晓玲不太相信地看着我笑。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我现在是少有的轻松。由于这个案件破了,它的过程证明了我看到和听到的甚至闻到的东西是有根据的,所以我又变得空前自信起来,身体舒服多了。
    我跟景晓玲说:“你这些日子为我花了不少钱,还辞了工作。我看你还是抓紧时间去找工作吧。我也应该找份工作了。浪费的时间太多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景晓玲一定是认为她的工作取得了成效,辛苦没有白搭,眼睛里居然闪烁着泪花。
    “我真的这么想的。”我说,“我就要一文不名了,不找工作怎么行?”
    说句实在话,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当白领,我真的身无长技,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曾经打算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这样就可以抛开纠缠我的景晓玲,抛开了解我底细的所有人,重新开始。可是,我觉得这样走很不甘心,还有太多的疑问没有揭开呢。比如,我真的要找到那间酒吧,那间洗衣店,还有那个古铜色头发的女孩,否则,我将无法解释我的人生。
    我想了半天,想起我会开汽车。
    景晓玲听说我打算去当出租车司机的时候,一般是忧虑一半是欢喜,忧虑的是像我这样酗酒成性的人开车,那是很危险的;欢喜的是,也许我会因为职业的原因,把酒戒掉。
    她怎么会知道,我选择这个行业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个城市翻个底朝天,我要把我想找的东西找出来。
    我的感觉,一个巨大的秘密摆在我的面前,而现在,它只不过是刚刚被揭开了一个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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