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天黑

第九章 梦游


    赵涤青拉着温若佳在大街上转悠。温若佳很放肆地把双腿搁在前面的仪表盘上。她的腿光滑细腻,在暗夜中闪耀出柔和的象牙色。这让赵涤青有些心猿意马。他提醒道:“你这样会让司机走神的,容易出危险。”
    温若佳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走什么神?你又付不起钱!”
    温若佳从来不给赵涤青留面子,但是赵涤青也不生气。这些年,他好几次有把温若佳给“办”了的冲动,但他都克制住了。穷并不是他克制自己的主要因素,他之所以没有把温若佳“干掉”,一方面是因为有点自卑,毕竟自己和过去不一样了;另一方面是由于温若佳是自己了解那些富足人物生活的唯一的窗口。她如同蝴蝶一般在那些经理和董事长之间穿梭,她有这个城市企业界精英们最全面的资料,她经常给他讲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故事,而赵涤青最感兴趣的,就是发生在未来时代大厦的事情。
    “你知道吗?我的同学在郊区农村里,办了一个小养牛场。说是养牛,实际上只有十几头牛,那是幌子。躲在养牛场后面的,是一个小院落,打理得非常别致,专门负责接待在偷情的人。他几乎和我一样生意兴隆。”温若佳谈笑自若地说,“最有意思的是,有一天他遇到了一掷千金的款婆,带着一个长头发的前卫艺术家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他们的年龄差距有二十岁了。我们那个同学特兴奋,给我打电话说,老女人的情人要投资他的养牛场,原因是艺术家非常热爱牛,热爱到仅次于女人和他的事业的地步。我一问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未来时代大厦里一个公司的老总太太,而当时我就陪着她的老公。”
    赵涤青知道,温若佳每天中午都要去未来时代,她的客户喜欢让她在下午陪着,直到晚上。她只有一次是早晨去的,那就是赵涤青挨打的那天。她没有解释过她为什么要早晨去,也许,她只是没有事做,那个早晨正好空闲。
    温若佳说起这些来毫不羞愧。她不是因为生活所迫才干这个行当的,同样,她也不认为自己是在出卖自己。她曾经跟赵涤青说:“我就是喜欢成功人士,迷他们迷得不得了。当然,我也喜欢钱,他们给我钱我不能拒绝。开始我只是觉得这样好玩,可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不过我从来不为此感觉到羞愧,因为我随叫随到,除了钱以外我不提其他要求,我可以按照对方的希望,把自己打扮成秘书、大学生、护士,或者其他什么人。你很难想象成功男人是多么变态,有时候一个女厨师就能让他们性欲膨胀。所以,我是一个既体贴又让男人感到放心的人,我既是尤物,又不会增加他们的负担。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更贤惠的女人吗?”
    她居然用“贤惠”这个词给自己定位,把赵涤青给逗笑了。
    说实在的,赵涤青最终不能和温若佳有什么事情,多少还是因为他觉得温若佳有点“脏”。
    温若佳找赵涤青,有时候是急着去赴约会,有时候是去取东西,也有时候是让他拉自己回家,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因为无聊,找赵涤青聊天打镲。赵涤青虽然形容落魄,但白领的风骨犹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这种味道会让温若佳开心。所以,温若佳把赵涤青视为自己唯一的娱乐工具。赵涤青感觉温若佳找自己是太过频繁了些,温若佳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在紧张的生活工作之余,难得有调剂自己的机会,所以,她出双份的价钱,为的是让赵涤青不能拒绝。
    “一半是车钱,一半是你陪我说话的钱。”她说,“请你保持你的幽默。”
    赵涤青当然会保持自己的幽默,这也是他的资本。而且,他和景晓玲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机会幽默,所以他的幽默会尽数留给温若佳的。
    “你瞧,你做的事情和我做的事情,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别人服务以换取报酬。”温若佳笑道,“只是岗位不同。”
    赵涤青在心里说:“一样个屁!你是卖肉的,我是卖力气的。而且,我和你交往,完全是因为我有着你永远想象不出的目的。”
    但他脸上却笑了。他说:“你可真逗啊。我知道你是本科毕业,你这么给自己找理论依据,让人听着就觉得有水平。”
    温若佳说:“那当然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赵涤青觉得,还是温若佳更懂得一点自己,可惜她干上了这么个“岗位”。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路上行人稀少,月色如水,清凉的晚风吹拂得人十分舒适。就这样,他们把汽车开到了葵花街。这个时候赵涤青刚好问道:“你去的公司是在未来时代大厦里多少层?你们那个公司是不是刚刚装修好?”
    三年来,赵涤青无数次问过这些问题,可每当问到这里时,他们就会被意外打断。比如,温若佳喊:“停车停车。”那是她到达目的地了;或者,一名警察把赵涤青的车拦住,那是警察告诉他们:“前方正在断路施工,请您绕行。”总之,仿佛是老天不想让赵涤青现在就知道答案,所以,他无一例外地被打断,无一例外地得不到结果。
    现在,街头寂静无人,只有昏黄的灯光静静地打在地上。赵涤青想:“今天,你总该回答我了。”
    可温若佳仍然没有回答。赵涤青奇怪地扭过头去看她,只见她双眼前视,面色如纸,搭在前面的两条张扬的腿正在不停地颤抖着。赵涤青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望去,在汽车顺光灯的照耀下,一个打扮整齐的女人,蓦然出现在汽车的正前方。赵涤青本能地踩住了刹车。一溜冷汗顺着他右侧的太阳穴流了下来。
    那个女人穿着灰色的职业套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具木偶。她看见赵涤青停下车,就冲着赵涤青笑了笑。然后转身,穿过了马路,消失在对面的黑暗中。
    “吓死我了。”温若佳哆嗦着说,“怎么会突然出现个女人?那是鬼吗?”
    “不是。”赵涤青也缓过神来,可是他一动都没有动。
    “那她是谁?”温若佳把腿放下来,“你认识她吗?”
    “我当然认识她。”赵涤青说,“她是我老婆,名字叫景晓玲。”
    夜里三点半,赵涤青和温若佳在葵花街旁边的小树林里找到了景晓玲。景晓玲似乎没有任何不适。她神色镇定,只是对外界的反应有些迟缓。
    显然,赵涤青对景晓玲这样的状态已经习以为常,他在景晓玲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话,景晓玲迟疑地看着他,问:“真的?”
    “那当然。”赵涤青肯定地说。景晓玲用力地点点头,便向停在路边的汽车走去。
    赵涤青和温若佳跟在景晓玲的后面。温若佳小声地问赵涤青:“你老婆半夜三更跑这儿来干什么?她不会嫉恨我吧?”
    “她能不嫉恨你吗?”赵涤青说,“你把她老公叫出来陪你,她老公把她和孩子扔在家里。不过你放心,天一亮她就会什么都不记得。她这是梦游。”
    “这就叫梦游啊?”温若佳不由得兴奋起来,“真是的,什么人都有。跟着你真长学问。”
    “你别喊。”赵涤青制止她说,“你把她惊着了会出人命的。”
    “好好,我不喊。”温若佳压低声音说,“你刚才都跟她说什么了?她怎么这么听话?”
    “我跟她说,金小令,你还是赶紧回家吧。你现在是有家的人了。”
    “你老婆叫金小令?”温若佳问。
    “是的。她的另一个人格,就是金小令。”
    景晓玲冷笑着,她基本不相信赵涤青的话。赵涤青已经把夜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除了温若佳——他不想让景晓玲知道他是和温若佳在一起,他怕这样会让景晓玲更加受刺激。
    “但是,你去葵花街干什么?”景晓玲思路清晰地反问赵涤青,“夜里三点半,你在葵花街?这不是笑话吗?你是晚上九点多出去的,到了夜里三点多你还没有回家,这在逻辑上解释得通吗?你不就是去接一个客户回家吗?她家住在哪里?你怎么送了她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你都做了什么?”
    景晓玲的问题很多,一时让赵涤青觉得自己很恼火。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老婆会这样对自己说话。
    “我是为了你好。”赵涤青压抑住心头的不快,努力平静地说,“这六个小时里我一直在马路上扫活挣钱。我也没想到我会去葵花街,我更没想到会遇见你。”
    景晓玲说:“好吧,你在挣钱,你干的是正事。可你明知道你的老婆患有梦游症,可能睡到一半就出门了,连门都不锁,却仍然忍心把她和孩子放在家里,自己扬长而去,说给谁谁也不信。你又出幻觉了吧?这说明有神经病的不是我,而是你。”
    “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吗?”赵涤青有点急了,提高了嗓门,“我没事跟你编这种故事干什么?”
    “我没说你在编故事!”景晓玲也大声喊起来,“这样,我们楼下的保安室有监控录象,我们下去看录象,看看我是怎么出去的,又是怎么回来的。”
    赵涤青沉吟了。他倒不是担心监控室没有景晓玲出门的录象,而是担心景晓玲看见自己和温若佳一起把她扶上楼——这以后,他又下楼把温若佳送回家,快一个小时了才又回来。这有可能是一段解释不清楚的的过程。
    “你不想去看录象是吗?”景晓玲彻底占了上风,“这只能有两个原因,要么是你信口雌黄,要么是你有所隐瞒。”
    “你应该看看你自己的打扮。”赵涤青还有最后一张牌,“难道你睡觉的时候都是这样穿戴整齐的吗?这样睡像一具僵尸。”
    “这我倒要问你了。”景晓玲说,“昨天夜里你回来后,对我做了些什么?”
    赵涤青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伶牙利齿、不可理喻的景晓玲,这让赵涤青感到和她交流十分困难。他知道景晓玲执拗,他不知道景晓玲是这么执拗。如今,他们夫妻两个都认为对方不正常,认为对方是有病的人,他们说不清楚谁更正确,对方可怕的地方已经从指甲盖那么大的面积,扩大渲染开来,占据了生活的大半部分。赵涤青觉得自己的生活一点光亮都没有,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赵陶陶。赵涤青怎么能放心让赵陶陶跟着这样的母亲生活下去呢?
    而景晓玲是不会率先提出离婚的,她这一辈子就是以拯救赵涤青为己任。要是赵涤青提出来,她还会坚决反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赵涤青都全面处在下风。
    赵涤青决定,放弃离婚这个复杂而艰辛的选择。他只需要保持和景晓玲生活在一起的底线——搭帮过日子。只要日子还能过下去,其他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也就是说,他得想想办法了。他不愿意再面临新的问题。三年来,他所面对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在未来的日子里,他需要更加的冷静,更加的小心翼翼。否则,他不仅将和那些隐藏在角落里的古怪的事情作战,还要和景晓玲作战。他和景晓玲的冲突不能演变成正面的冲突。
    那天下午,赵涤青又接到了温若佳的电话。温若佳要他过一个小时到家里来接她。赵涤青在电话里问:“你上次说的那个养牛场在哪儿?”
    温若佳哈哈大笑起来:“你真信了?看来我编的故事还行。”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想带老婆去那里休养几天。”赵涤青严肃地说。
    温若佳想了想说:“好吧,你过来我告诉你。”
    郊外的温度比城里要低好多,但空气的确清新,闻着就有一股草香。赵涤青开着他的破车在高速路上飞驰。由于发动机功率不够,开了空调,汽车就容易熄火。他们为了保持足够的速度,不得不关上了空调。赵涤青把车窗开了一个小缝,这样就有凉风吹进来,又不至于吹得人头疼。尽管如此,坐在后座的景晓玲头上还是见了汗。不过很快他们就驶出了高速路,进入了田野。这里的道路坑坑洼洼的,迫使车速降了下来。赵涤青就把车窗尽量地都打开,车里的人顿时感到无比凉爽。
    赵陶陶依偎在景晓玲身上,自顾自摆弄着那个“未来时代”大厦。景晓玲拍拍他,让他看外面的狗。赵陶陶看了一眼,却丝毫也不感兴趣,依旧低着头做他自己的事情。看见儿子这个样子,景晓玲不由得烦躁起来。她大声对赵涤青说:“你能不能把窗子关上一点,小心冻着孩子!”
    赵涤青按照景晓玲的意思又把车窗摇上来一点。车里重新又变得有些闷热。但赵涤青毫无怨言,他已经决定在这次远足中,对一切逆来顺受。
    景晓玲见赵涤青不说话反驳她,也觉得十分无趣,便看着外边。田野和河流急速地从眼前飘过,深绿的色调一直蔓延到天边。景晓玲想,自己好象已经很多年没有到城市的外边来了。就在她对着这些有点陌生的景色发呆的时候,赵陶陶拉了拉她的衣袖,指着前方说:“妈妈,你看。”
    几头牛悠闲地站在马路中央,扭着头看着他们。赵涤青的车速降了下来,最终在牛前边停下来。
    这些牛体型庞大肥硕,如同一堆巨大的石头,横亘在道路上。赵涤青按了按喇叭,牛还是没有反应。其中一头竟然向汽车走来,把头在赵涤青的前风挡玻璃上蹭。在它蹭头的同时,铜铃般的牛眼却扫视着车中的每一个人,最后目光落到赵陶陶身上。赵陶陶顿时不知所措,紧张得哆嗦起来。景晓玲搂着赵陶陶,安慰他说:“不怕,它们是牛,只吃草,又不吃人。”
    赵陶陶并没有向景晓玲的怀里躲,而是推开他的妈妈,蜷缩到后座的角落里。
    赵涤青挂上倒档,汽车向后面倒去。那头牛突然失去了依靠,踉跄了一下,接着又向汽车追了两步,站住了。
    “瞧你挑的这地方,养牛场。”景晓玲说,“儿子怕牛。”
    “我怎么知道他怕牛?他从来就没有见过完整的牛。”赵涤青说,“再说,牛有什么可怕?”
    绕过那几头牛后不久,一片农舍就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堆房子在外面看起来没有任何新奇之处,灰忽忽的,白色的墙壁上布满风吹雨打的班驳痕迹。房子大大门口站着一个矮小的胖子,他笑嘻嘻地看着赵涤青的汽车停下来,笑嘻嘻地看着赵涤青打开车门,笑嘻嘻地开口道:“您就是赵先生吧?”
    “我就是赵先生。”赵涤青说。
    小胖子上前一步,拉着赵涤青的手说:“久仰久仰。早就听说过您。不才我姓黄,叫我小黄即可。”
    赵涤青知道,这就是温若佳提到过的同学。真看不出来,同生长在一片水土下,温若佳是貌若天仙,而小黄却是委琐不堪。不过温若佳过的日子混乱下流,而小黄看起来则很有优越感。天倒也是公平的。
    赵涤青生怕小黄把温若佳的名字说出来,赶紧指着正下车的景晓玲说:“这是我太太。”
    小黄赶前一步,鞠了个躬,说:“赵太太好。”
    接着他又拉了拉景晓玲抱着的赵陶陶的手说:“赵小先生吧?您好。”
    赵涤青觉得,这个小黄有点太过恭敬和伶俐了。赵陶陶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管自己叫“先生”,咧嘴向小黄笑了一下。
    他们走进院子的时候小黄说:“今天我们吃我这里最有特色的全牛宴。”接着他转向赵涤青,低声说:“您什么都不用担心。若佳已经把费用都付过了。”
    这个时候,后院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而悠长的牛叫声。这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地方显得格外刺耳,赵涤青的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赶紧回头去看赵陶陶。赵陶陶脸色煞白,口水从嘴角溢出了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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