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木已成舟

第8章


              次日中午,许颜托人给他捎了信。信上斑斑泪痕,对漓江走后自己遭到辱骂和毒打只字不提,只说,叫他受苦了,请他珍重,让他答应等她两年,等她念完高中。
              她说:“那时候,就没人要反对我们了,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谈恋爱,可以嫁给我想嫁的人了。”
              她说:“漓江,你一定不要变,好吗,让我很容易找到你。让我继续爱你。”
              漓江给许颜回了信。洁白的纸上,只有几个字——等我回来找你,两年为期。
              这天,他离开了A城。走之前,他特意去学校看许颜。远远望见她在校园的白玉兰树下坐着。她穿了一件黑色大衣,领口绣着小小的蕾丝。怀里抱几本书,正扬着头,微眯眼睛着享受冬日阳光。
              很多年后的漓江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和许颜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许颜妈妈对他的敌意,就在于她早就看清了这点——除了妨碍,他什么也给不了她。他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贪恋她给予他全心的信任和她拥抱他时的温暖,就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参与在她的生活里,然后要求她一同分担他的忧愁和负担,而丝毫不顾及这些对她来说太过沉重了?
              可当时他并不能想得周全,到底年轻,满以为去省城挣回大钱,就可以堵住这些攸攸之口,就可以获得许颜父母的成全,就可以给心爱的姑娘幸福。
              漓江去了省城。六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后,他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沿着火车站走了大约二十余分钟,他看到一家房产中介。店铺很小,缩在小卖部和家居装饰店的中间,玻璃门上贴着租售的广告。他推门进去,问这附近有没有房子出租。
              一个中年女人从报纸上抬起脸来问漓江,你要什么样的房子。漓江回答,干净,水电齐全,可以自己做饭,房间大小和价格无所谓。
              女人翻看着写着密密麻麻地址和电话的记事本,说,有一处,一室一厅,有简单家具,符合条件。
              价格比漓江预计的要贵,好在还能够承受。他随她去看了房子,那是位于老旧小区内的五层楼,待租的房子在四楼,窗外可以看到树。漓江喜欢房子里的实木地板。没作挑剔,住了下来。
              仗着身子骨硬朗,加上出身寒微,什么活都乐意干。他当过搬运工,开过拖拉机,做过电影院看门人,收门票,写海报,也画过画。那几年省城大发展,正是大兴土木的时候,到处起高楼,建大厦,不少正在建设的大楼外的围墙上的山水图,都由他一手包办,一堵墙,他们给的价是7块。原本只答应给5块,他多争取了2元。
              烈日炎炎,戴着帽子,爬高脚架,在墙壁上作画。攀扶在某个脚手架上,一笔一划地画着简陋的壁画,色泽鲜艳,山水壮观。他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唱歌和绘画,然而有天分,用上了心,作品都像模像样。
              半个月后,苏漓江找到了固定的工作:给一家公司当业务员,推销老板桌,拿25%的提成。他在省城举目无亲,打开局面非常难,没有门路和熟人,只得一家一家公司跑。他抱着有枣无枣打一杆的态度,专捡大公司跑。反正都是跑,一样的路,一样的时间。但万一能跑出点眉目出来,那可就真是三年不开市,开市吃三年了。
              白天出去跑业务,晚上就把当天的《XX日报》、《XX开发报》,以及《XX经济报》等比较有影响力的报纸好好研究一番,从上面找出做广告的公司,把它们的资料抄录下来,再决定笫二天去跑哪些公司。
              屡屡吃闭门羹,十来天仍颗粒未收时,漓江差不多心灰意冷了。第十五天,终于有个老板答应买上一套,600元。漓江自然很高兴。为了省搬运费,他辛苦地来回于公司和客户之间,将硕大的办公桌搬到客户公司的门外。
              岂料客户变卦了,连出来看一下都没有,只叫了秘书过来,说不要了。
              那秘书很客气,连连道歉。漓江听着,没有愤怒,没有抱怨。他很失望,全身陡然没有力气了,软弱无比。但是他告诉自己,除了破釜沉舟,别无他法。
              临了,仍记得说谢谢。
              这家公司装潢得非常气派,走出大门时,漓江抬头望向太阳。光线强烈,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太阳呢。为什么会有。
              他拖着笨重的办公桌原路返回,看到一个被刷在围墙上的广告,关于某种红酒。画面是:看上去家财万贯的肥胖老年男人,他怀里的年轻女郎甜蜜娇笑,是那种很勉强的开心。他们手里都拿着品牌红酒,旁边的广告词是:不得不承认,人生是真的不公平。
              天下并没有公理一说,高俅不过是会踢球而已,就能位及人臣。然而那也叫本事。
              然后有人拦住了他,问:“你这套桌椅,卖吗?”
              那人是个大老板,熟人甚多,又很热心,经他介绍,漓江的日子好过起来了,渐渐做得风生水起。
              省城很繁华,各有特色的街道簇拥不绝,漓江时常路过,没有逛街的兴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他不喜欢。只有一次,他经过某座商厦,一条美丽的白裙子令他停住了脚步。它挂在橱窗里,背后衬着细竹帘子。样式是最简洁的,连衣,收腰,小小的蕾丝坠在袖口,下摆处一朵淡得像雾气的荷花,粉色,天真的诱惑。像是初初认识时的许颜身上那种气质。
              非常昂贵。几乎是漓江一个月的全部收入。他还是买下了它,打算和许颜重逢的时候送给她。
              不管忙到多晚,每个星期,漓江都会记得给许颜写信。他坐在住处简陋的铁架子床上写信,一边写一边兀自微笑。满心甜蜜,几乎四处流溢。他的信,字句散淡,有时寥寥几句,有时满满几页。那些句子堆积着,每一句,都是温柔的值得铺在心底的言语。
              小孩,这里的早晨总是会有雾气,看不清方向。
              小孩,那天路过某间大学,想象着你考来这里,我们可以在校园里看花,很静的路和四季开不败的花。
              小孩,等我回来,等我骑着单车带你去看夕阳。
              他也为她画画,因为没受过专门的训练,笔法粗糙,大多是凌乱的线条。那些画的内容是同一个人。大眼睛的女孩子,脚趾很美,一尺六寸纤细的腰,跳舞时漓江总替她担心会折断。有几幅他只画脚,或者手,在细节处极尽唯美,非常缠绵。
              第二天一早,路过巷口的邮政所寄出去。想象着收到信时许颜的样子,会微笑吗,会神情激动地拆开吗,还是找个无人的地方慢慢地读?想一下子看完,又怕一下子就看完了。会吗,她会吗。
              生活如此千疮百孔,只有在这细节里,还有点滴的快乐。
              当年打电话只能去邮电局,漓江走进去,盯着话筒独自微笑出神,邮局的工作人员早已对这个隔三差五来发神经的男人见怪不怪了。他并没有拨过电话,因为许颜家没有。可他是那样地想听听她的声音。
              没有等到许颜的回信。尽管漓江每次都将住址写得详细清晰。然而他不怪她,他为她没有回音找来借口:她功课忙。那些信,她看到了,也就好。
              想让自己不抱希望,仍是朝夕等待,哪怕只是她的只言片语。又会觉得自己是在给她找理由,丧气不已。可还能怎么办呢。漓江就在这矛盾的焦灼里,渐渐失去平和,渐渐愈加想念。
              漓江生日那天,下了班之后,他走在这个城市街头,到处都是灯光,冬天刺骨的风掀起夹克,冰凉的皮面领子贴过脸颊。他继续往前走,一直一直走,前面有间便利店,看得见热烧卖的广告牌,露出小小的角,招呼他进去。
              他买了一瓶啤酒,坐在便利店前的台阶上,一口一口地喝。身后的便利店门时不时被不同的人们推开,叮咚地发出零星的声音,有人在看他,他也在看人。
              终于不能停止思念。在这样漫长的,近乎放逐的远离,还是思念。思念。
              许颜。他白裙短发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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