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木已成舟

第31章


又看到他塞了一大包东西给她。他当然清楚,那是毒品,虽然秦力是用了一个黑色的袋子装着它们。
              他们在咖啡厅外的香樟树下道别,秦力拉过许颜,在她面颊上亲了亲,得意洋洋地转身离开了,哼着小曲。他还是那副模样,没怎么变过,白T恤牛仔裤,把手插在裤兜里,嘴唇隐约有毛绒绒的胡子。
              许颜独自走回家。漓江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心如刀割。他能说什么呢,他甚至不能责怪她。抬头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他突然觉得心都灰了下来。他不知如何让自己不那么难过。他只是知道,万万不能在大街上哭开了去。
              古人可泣。他不能。陈子昂可登幽州台或歌或泣,可他苏漓江,不可立于市井之中当街痛哭。
              他是个晴朗的男人,想要过上晴朗无比的生活。为什么,他会这么失望呢。这和他想要的那种生活多么远,多么地远。他不知道怎么命运对于他来说,是如此错综复杂的一出折子戏,在每个自以为会顺当的时候突生波澜,颠覆平静。
              一切又开始混乱起来。他无法以自身的力量去抵抗时间和世事。
              漓江转身,去了上夜校的那间大学。正是黄昏时分,残阳铺天盖地,天空血红淡黄,远远地有一圈黑色的光,很诡异。他沿着操场走着,看到主席台处红旗猎猎飘扬,记起自己小时候很羡慕班级里的优秀生在周一早晨可以升旗。在幼时的他看来,这是最光荣的事情,比什么都值得自豪。
              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很多大学生蜂拥着去食堂,有人拎着不锈钢食盒,敲得叮当响,大声说着话,呼朋引伴,生命一派热闹繁华。
              漓江看着他们从自己面前经过,他站在万人鼎沸的操场茫然四顾,心内很荒凉很冷。为什么阳光如斯暴烈,眼前却一片漆黑。
              漓江看到有个年轻孩子,穿T恤仔裤在篮球场上打球,许久投不进一个。球一下一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笃笃的,孤单的。他看着那个孩子,嘴角露出微笑。若干年前,在某间中学校园的冬日早晨,他也曾经这样打过球,然后认识了这一生的爱人,从此不离不弃。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漓江叹了口气,离开学校,向右转,前面不远处有一片排挡,经营各种廉价而美味的食物。他在其中坐下,胡乱叫了点吃食,又要了两瓶酒,喝了下去。那酒非常烈而且甘醇,喝下去血管里会突突地跳着,有着刺刀见红般的畅快淋漓。
              不醉,酒就没有意义。如果就这么醉过去,醉过去,就好了。可是没有,他仍然清醒着。
              他坐在那里发呆,直到排挡快要收摊的时候。
              他用身上最后五块钱付了帐,故意砸破酒瓶,狠狠地砸到清冷的地面,瓶子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有人在旁边窃窃私语,说:“这人怕是醉了。”
              漓江笑笑。他当然没有醉。不过是借酒装疯而已。他摔碎了两个瓶子,嫌不过瘾,又抓了几个来砸,哈哈大笑。
              当他回到家中,许颜已经睡着了,她应该是刚洗过澡的,发丝湿漉漉的,散发出清香的气味。她穿着白色的睡裙,有种甜美而天真的诱惑,像小妖精洛丽塔。她的手边放着一本张爱玲的小说集,漓江拿起来翻了翻,知道许颜看的是那篇《金锁记》。
              许颜在这篇故事中间夹了一张折了四折的彩色信笺,她喜欢在漂亮的纸上写字,明星印在背面,那么好看。
              漓江展开看,是她摘抄文中的几段话,用天蓝色的圆珠笔写下,有一股清淡的香味,很好闻,也有点忧郁的感觉。她的字并不算好,字体舞舞抓抓,漓江看在眼里,满眼温暖。
              这个故事漓江看过,他还记得主人公叫做七巧,那个人物太鲜明了,她付出青春,到年老时获得金子,不惜人性扭曲。漓江想,这样的方式和自己相似,只是他没有那样直接明了,但他还是在花费多少好时光,为了更多的钱。
              钱就是自由。这是金手指写在墙上的神喻。饥肠漉漉的人握着一块钱走进超市,除了果腹,没有挑选口味的余地。在漓江此刻,没有什么是比金钱更美好的东西了。他已经无路可退,必须不择手段,并且不给自己失手的机会。
              漓江关了灯,坐在黑暗里抽烟。他想,得做出决定了。
              许久后,许颜醒了,随手拧开床边的灯,看到漓江坐在她身边,笑了:“漓江,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很有钱很有钱了,一起去北京旅游呢!”她笑得前俯后仰,抓住漓江的手摇晃,像小羊羔在摇铃铛,娇憨无比。
              漓江看着她,他是如此贪恋她的欢颜,连责备她一句,也是舍不得的。可他到底没能忍住,问了出来:“你找过秦力几次?”
              许颜的笑容僵住了,脸一下子白了,哇地一声哭出来:“你没吸过毒,你不知道毒瘾发作的滋味!你单单知道丁伯伯缺药会死掉,你就不明白没有毒品我也支撑不了多少时间啊!”
              漓江沉默。呵,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
              许颜又说:“我不想死掉,可咱们又没钱买毒品,我不去求秦力,还能怎么办呢。”
              当漓江和琥珀坐在一家餐厅里边吃饭边讲起这节往事时,他问:“为了500万你会出卖爱人吗?”
              琥珀说:“找到那个人并不比挣500万容易多少,所以我不会。”
              漓江问:“如果你当时非常缺钱呢?”
              琥珀想了想,说:“非常缺钱的时候我没有经历过,没有事到临头,我说不准。”她用小勺子舀起一颗酒酿圆子吃下去,才道,“学生时代,我在寝室排行第四,她们叫我四四,有次卧谈会,室友们讨论过类似的问题:四四,当你还是单身状态时,如果有个糟老头子需要你陪伴过夜,5万不陪,50万呢?500万呢?5万的时候我坚决不陪,50万也不,500万的时候我迟疑了。我当时想,那么多的钱就忍一忍吧?反正就一夜。不过这些只是想想,也不知道真是这样还能不能忍得下去,没准也就忍下去了。”
              见漓江神情专注地听着,琥珀笑笑:“我是想说,当听到500万时我动摇了。话又说回来,不要说500万,就是50万,5万也未必有人愿意出呢。”
              漓江说:“我出卖了。不是许颜,是我自己。10万。”
              次日漓江上班,自己去找到一个早就看上他的老板,问:“我缺钱,可以吗?”
              对方不动声色:“需要多少?下礼拜有空吗?” 
              漓江又答:“好。”他的衬衣早已汗湿。因为已能够清晰地明了,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他去了趟医院,拿出一些钱,给丁请了特别看护,叮嘱道:“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伯伯。”这时丁已经病得很重了。
              病来如山倒,果真是这样的。初见丁时,他还是那样精干的汉子,才两年多,就被病魔折腾成这样。漓江望着他,突然很想哭,很想唤他一声,爸爸。
              丁的嗓子沙哑:“漓江,你哪儿来的钱?”
              一个星期之后,漓江在吧内唱着歌,那位老板来了。那天晚上,他唱的是BEYOND的歌《海阔天空》。一开口,春风四起,笙歌四起,掌声四起。
              多年后漓江回忆起这个夜晚,脑海中唯一记得的,便是那句歌词: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他只记得随着那老板推门进来,某些命定的事情就此拉开序幕,满身萧瑟。如同窝在热炕上的人不得不出门,拉开门,那迎面扑来的漫天雪花,和彻骨的寒冷。
              他在台上唱着歌,脊背瞬间僵直。突然不能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己,语不成调,一任台下观众的茫然不解。
              他感到羞辱,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他甚至想逃,可是能逃到哪里去?老板千金买笑,他便要一夕承欢,实在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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