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木已成舟

第51章


他去过新疆、云南、四川……在兰州一住就是几年。然后他遇见了宁琥珀。再之后,他随琥珀一道来了上海。
              “这么多年的漂泊生涯中,碰到过什么危险吗?”
              漓江说:“碰到过啊。”他知道琥珀问的必然是有无碰到搜捕缉拿的险情。那自然是有的,就算到了如今,他看到警车、听到警笛,还是背上一僵,半天不敢回头。
              这感觉可以形容出来,可并非当事人,是很难感同身受地明白的。因此当琥珀问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时,漓江只淡淡地说了另外一件事情:“有一年我去新疆旅行,路上结识三个男生。我先离开,两天后听说那三个男生回程时在晚上出车祸。”
              琥珀感叹道:“你的命真大!”
              漓江笑:“我不走也不会出车祸的,如果我在,我们四个人刚好一桌麻将,肯定不会在夜里还行路的。”
              在外面漂泊的时间越久,漓江越想回到A城,可论及自首,他是没有勇气的。但他心里的罪孽感,日复一日深重,心里仿佛总有一个声音在召唤,回来吧,回来吧。
              有钱有什么用,不过是刻舟求剑。舟还在,水却不是那水了,再也寻不回那支宝剑。
              许颜的骨灰盒至今仍在她的父母身边。她只有在死后才能和爸爸妈妈团聚,想起来不是不悲凉的。漓江深深痛悔: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选择了他造成的。他只有一小撮许颜的骨灰,装在一个项链的盒子里,始终带在身边。项链被他送了人。
              漓江离开北京时,在小区门口买了一份报纸,两年了,他老在这个报亭买报纸。报亭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每次他来买报纸她都会羞红了脸。有时漓江下班晚了,本来以为报纸早卖完了,她还是替他留着。两年来不曾间断。
              漓江把项链送给了这位姑娘:“我今天在路上捡的,很好看,送给你。可能也值不了几个钱,你拿着随便玩玩。”
              到了此时,琥珀才彻底明白漓江初来上海说过的话。他说,上海这么大,让我感觉安全。是,上海这么大而繁华,所有人的经历、痛苦,搁置在里面都显得微不足道。这也是琥珀喜欢它的原因。
              “事到如今,你是如何来看待这件事情呢?”
              漓江像个小孩子似的作着检讨:“是我错了。我一心想让我们以后的生活更好一些,又没有别的什么能力,只得忍辱负重,结果一错再错。我真傻。丁伯伯让我学了那么多财会知识,我怎么不继续学下去呢,再找个正当营生,不依附任何人。我可以的,其实我是可以的啊。我太贪婪了,又急功近利,总是心存侥幸。上苍果然惩罚了我,许颜不在了,而我只能背井离乡。”
              “不,你明明知道,打一份普通的工,那些薪水是不够支付许颜昂贵的毒资的。别再责备自己了,好吗。“琥珀温和地说,“那时你根本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就算你不去银行,找到一个单位,也无非是毕恭毕敬地活着。最大的出息,不过是部门主任,还要自己掏大部分钱才能住上单位分下来的福利房,没有挑选余地,100平米左右就是奋斗的宿命。拿什么来支付那些毒品呢。”
              漓江还是摇头:“随着年岁慢慢长上去,很多问题,当初苦苦求索,现在都豁然开朗了。真的,琥珀,不要安慰我,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缺钱花,但他们都选择了高贵地死,偏偏我就没能做到。无论如何,我这是触犯了法律的啊。”
              “你只是方式偏激了些,不是吗?既然这么做了,你只能向前看。”
              “我以为你会劝我自首。”
              琥珀笑:“那样有什么用处呢?不如致力于事业,比如你开公司,就是件很好的事情,解决了不少人的饭碗问题嘛。这比你去自首,更能造福社会,你觉得呢?”
              漓江知道琥珀是爱着他的。女子一旦陷入爱情,就容易变得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丧失原则。他只能就这样坐着,无话可说。
              他曾熟读金庸的小说,在网上看过有人写的帖子,说是同情《神雕侠侣》中的杀人魔头李莫愁。事实上,我们不能因为她为了一段得不到的爱情,就可以对她那杀人如切菜的残暴兽行视而不见。
              爱情再怎么伟大,那是你个人的事,李莫愁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表达自己的伟大爱情,比如每天看着陆郎卧室的灯熄掉然后回去独自垂泪到天亮,几十年如一日。她还可以把仇恨化成力量,去沙漠植树造林,然后把那一望无际的绿地命名为“陆李林”。让后人记住她伟大的爱情。可是把无辜的人命当作你那其实是变态心理的陪葬品,这不能证明你是情圣,只表明你是恶魔。好在还有天理,人收拾不了你,天都会收你。
              说到底,无论是刀耕火种的农业时代,还是比特漫天飞的信息时代,我们活在规范中。这种规范在正常情况下对每个成员都要产生各种各样的约束力,谁挣脱这种约束力并产生一种破坏,那么等待着他的只有规范的制裁。
              这道理,被爱蒙蔽的琥珀不能明白,可漂泊多年的漓江懂得。
              一套漂亮的房子,和上升期的公司,丝毫不能给他带来快乐。曾经以为这些东西会很吸引自己,结果不是。漓江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竟是情种,这种感觉鄙视却无奈。
              他自觉有很多死法,却没有任何活法。对于他来说,许颜是夏天,他是树。她来了他就绿着,她走后,他就枯了。琥珀则是水,能够润泽枯树,却没有办法令朽木重生。
            正文 26
              这天白天公司的事情很多,琥珀很累,晚上睡得很早。她梦见一场大火。那火真大,烧掉了两间房。她冷汗淋漓地醒来,顺手抓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才十点。往常这时,如果不加班的话,她通常是和漓江边聊天边收听辛夷的节目。
              她起身倒了一杯咖啡喝下去,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仍能清晰地记得梦境中的情景,如此真实,和辛夷有关。她梦见辛夷自火光中逃出。想到这儿,她在枕头下摸了半天,找着收音机,就着床边小灯微弱的光调台。
              不是辛夷在主持节目,换了一个陌生的女声,琥珀以为自己调错了台,仔细瞅了半天,确定自己没有弄错。她只好狐疑地接着听下去。
              半分钟不到就有听众打进电话了,问这位新主持人:“九凤呢?”想必这也是个没有从开头听起的人,因为通常DJ都会在节目开始说明情况的。
              果然,新主持说:“九凤摔了一跤,左腿骨折,脸部擦伤,这段时间的节目就由我来主持了。”
              等节目结束,琥珀给电台打电话询问辛夷住在哪间医院。她们以前要好的时候,辛夷给过她办公室的电话。
              次日,琥珀请了一上午的假。她是个对自己要求很严厉的人,虽然位居总经理,按说有些规矩可以马虎一点,还是向人事部告假。
              随后,她打的去了徐家汇美罗城。这里有家西餐厅的餐后芝士蛋糕味道特别好,有次她和辛夷来此就餐,都异常中意它。遗憾的是,这款蛋糕不接受单点,只作餐后的惯例甜品。
              接待琥珀的是餐厅的值班经理,听琥珀说明来意,很为难:“本店的规定是不接受单点甜品的。想必您也知道。”
              琥珀与他磨了半天,妥协道:“好吧,那就给我拿些牛排过来,打包带走。”
              辛夷住在静安区一家医院。琥珀曾经带漓江来过,这附近的常德公寓,张爱玲曾经住过。那是 1942年到1948年。
              琥珀很喜欢静安这个名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她和漓江在寺院里许过愿,当时她还笑着说:“我从来不跟神灵作对。我相信我日后会有幸福。”
              漓江说:“顺从者未必幸福,比如岳飞。”
              琥珀不服气道:“逆天行者也未必幸福,比如夸父。”
              漓江说:“有没有幸福,我已经不介意。我信命的。”
              琥珀则说:“信命也是给命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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