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原来当天去乐安城下宣旨的是于廷益。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临阵脱逃,便能见到他。他们已有十二年未见,他还是那样意气风发、胸怀天下吗?还是那般巍巍然如青松,皎皎然如玉树吗?
又听到刚才那人接着问:“那另一人是?”
“另一人自然是英国公长子张忠了,果然虎父无犬子。听说他潜伏在汉庶人身边,这才搜寻到他谋反的罪证,由其父英国公张辅呈与圣上。圣上为了嘉奖其忠君爱国,特擢升其为锦衣卫指挥使。”
另一人流露出鄙夷的神情,说道:“不过是卖主求荣的小人!”
霁雪不禁脱口而出:“他绝不会卖主求荣。”
他与他的父亲张辅是汉王亲密的战友,他们一起北征鞑靼,南征安南,一起为守护大明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一行人闻言忍不住转头去看她。霁雪不愿惹事,带上斗笠,绝尘而去。
如今身在诏狱,更难回乡了吧。
诏狱位于北镇抚司辖下锦衣卫镇府司。垂花门后是一条回字雕花走廊,一圈都是重檐配房,正北是寅宾厅,两侧依次是签押房、录事房、值吏廨、架阁库。霁雪所在的内狱位于正南里间,被三重木门紧紧锁住。
正沉思间,一个似曾相识却又略带成熟磁性的声音传来,她不禁一震。
“你与汉庶人同在诏狱,不过相隔咫尺,何来千里之说?难道除却高煦,你心中另有他人?”
霁雪如遭雷击,蓦然转身。他依然剑眉星目,鬓如刀裁。他不会知道,为了见他,她曾跨越千山万水,走过刀山火海,心力交瘁、遍体鳞伤。
然而,他已认不出她。纵然相逢应不识,尘满面,容颜变。
金纯喝道:“见到天子,还不下跪?”
霁雪敛衽下跪道:“贱妾参见皇上。”
新皇朱瞻基穿着一身明黄衮服,居高临下。他紧抿薄唇,俊朗双眉下,冷漠犀利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冰刀霜剑,万古不化。
他明黄蟒袍上的金龙在海水江崖间张牙舞爪、扶摇纵横,有种气宇轩昂、睥睨四海的迫人威势。更何况她跪在他脚下,只能仰视着他。
以前他虽贵为皇太孙,但是,那时她年纪还小,他也尚无官职,不必身着品服。因此,那时她虽为一介平民,但是从未觉得自己和他有身份上的差距。
但是此时此刻,他穿着蟒袍,头戴皇冠,侍从如云,她才对他的身份有了一种深切的认识与审视。
阔别十一载,他们已经是云泥之别。
未及回答,瞻基冷如寒冰的话语已经再次掷落她面前:“为汉庶人辩解的文书是你写的?”
霁雪抬头答道:“汉庶人并未谋反,他不曾伤人掠地,还望皇上明察。”
瞻基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却暮然一惊。她虽着男装,然眉目如画,樱唇微启,双眸如星辰,双眉似远山,像极了妙棠。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她眉间有一点疤痕。
妙棠当年天真烂漫,朝气蓬勃,脸若银盆;而眼前这人眉间若蹙,愁容满面,瘦削单薄。
随后,他又深深自责,或许是太过思念吧,他竟将一个罪臣女眷、残花败柳的周霁雪,与他冰清玉洁、单纯善良的妙棠相比。
然而,即便日后,他每一看见她那酷似妙棠的面容,总是忍不住想起妙棠,想起她的含冤惨死,天人永隔,就忍不住归咎于她和他的夫君汉庶人。
当年,要不是他们,永乐十二年发动了那场声势浩大的构陷,她又何至于含冤惨死,尸骨难收?他的恩师解缙何至于身陷诏狱,冻死雪中?东宫诸人何至于四散飘零、噤若寒蝉?他始终衔恨难以释怀,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甚至将来。
思及于此,瞻基的声音更加阴冷:“汉庶人之罪行,证据确凿,天下皆知,非你一面之词所能掩饰。何况太祖有训:女眷不能干政。朕还未及治你临摹圣旨之罪。你临摹朕的瀚宸是何居心?又欲谋何事?”
霁雪低下头避开他威严冰冷的目光。他终于实现了他的理想,位及人君,睥睨天下。从此,三宫六院,粉黛三千。而自己,先在教坊强颜欢笑,任人欺凌,后虚情假意委身汉王,还有什么资格与他再续前缘?
他可还记得那个曾与他相伴读书、谈笑风生,那个愿与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吗?
她不无凄凉地试探道:“贱妾自年少时倾慕皇上,深佩皇上瀚宸之笔走龙凤之姿,为此研习临摹,还请皇上恕罪。”
年少的过往,曾是支撑她在深渊之中、泥泞之地艰难求生的信念。然而,他还记得年少之时吗?
那时年少,他们相约在灼灼其华的海棠繁花下,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上,以妙笔丹青,细细描绘千里江山;他们谈古论今、激昂文字;他们同怀赤子之心、悯民之情,互为知己、击掌为名:有生之年,以江山社稷为己任,内清吏治,外驱蛮夷,与天下苍生一朝升平安逸。
这话他人说来,他或许还会动容。但是,她,一个负罪之人,一个汉庶人曾为了她不惜与皇祖父对抗,付出一切,以至于终失圣心,被迫就藩的女子,居然在汉庶人身陷囹圄之际,转向他献媚!
瞻基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冷笑道:“哦,你倾慕朕?”
就连门外的张忠和金纯也不由震惊:前一刻还在恳求能与汉王相见,这么快就倾慕圣上了?
霁雪感受到了他的质疑,她仍不愿欺瞒,不得已接着说下去:“贱妾愿入宫为奴为婢,侍奉君前,为汉庶人赎罪,望皇上能冰释前嫌。”
此后,但愿能感化瞻基,放下对汉王的成见,放了他吧。还有,已经充入掖庭的丹青,她的姐姐琉璃为了救自己惨死荒野,她唯一的弱妹既已托付于她,她无论如何都会入宫护她周全。
瞻基冷笑更甚:“教坊微贱之人,残花败柳之身,侍奉君前是真心倾慕还是另有图谋?”
听闻此言,她心中剧恸。她在他的心中,竟然如此不堪?
她之前还在犹豫,是否要与他相认,告诉他真相。但是,终究是近乡情更怯,她不敢贸然相告,以至于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瞻基的答复,让她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愿妙棠永远是他心中的白月光,在他心中偶然念及她时,她仍然还是那样白璧无瑕、纯洁烂漫吧。但愿,他还会偶尔想起她。
而不是她周霁雪,教坊之女,汉王侍妾。
她,与他,终究是回不去了。
往事莫沉吟。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霁雪收回思绪,悲哀答道:“流落教坊非吾本心,”
未及说完,瞻基问:“抛却汉庶人一往深情,转向他人献媚,此等朝三暮四、贪生怕死之举,这也非你本心吗?亦或你入宫另有目的,那你刚才说的倾慕朕不过是诳语。欺君之罪,罪当诛灭九族。”
若是当年,她一死了之,今日,还会处于这样的为难境地吗?
她泫然欲泣:“蝼蚁尚且偷生,贱妾未能免俗。”
瞻基看到她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摔在因年久浸润受刑牢犯鲜血而猩红冰冷的诏狱地面,折射着门外暮秋日光,破碎中闪烁着晶莹璀璨的光芒,不由心软。
她至于如此,和自己当年所做不无关系。说到底,她不过是他们与朱高煦夺权的牺牲品。
瞻基放缓了语气,说:“既入宫伴驾,朕的内宫容不下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之人。”
“贱妾既然追随皇上,定会忠贞不二、矢志不渝。”
瞻基看着她,一字一顿说道:“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安分守己,好自为之。若有违背,朕会让你悔不当初。”
“贱妾此后所随唯皇上一人,此生未尝敢忘。”
瞻基心中长叹一声,转身离去。他闭目靠在肩舆团龙软垫之上,脑中闪现的,却是她晶莹含情的双眸,与她肖似妙棠的容颜。
他对金纯沉声说:“周氏身为汉庶人府邸女眷,汉庶人既已免死,看在其情面,就赦免周氏死罪,按旧例充入掖庭为奴吧。”
金纯忙应了声,仔细琢磨刚才情景,仍勘不破这其中玄机。再去偷眼看新皇,他已恢复了在朝堂之上淡然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倒是身后的张忠,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金纯猛然想起红颜祸水的典故,顿时觉得芒刺在背。身为人臣,不能不谏,他忍不住问道:“微臣斗胆请问皇上,周氏入宫后做如何安排?”
新皇看着他,仿佛已将他的所思所想了然于胸,从容说道:“罪臣女眷向来在掖庭偏远苦寒之处,她自然也不例外。”
“微臣只是疑惑...只是担心她另有图谋。”
他自是疑惑,他想知道为何新皇明知她是汉庶人女眷、帐下谋士,又在诏狱之中公然向新皇献媚,此等不忠不信、无情无义之人,他为何还要留下?岂不是落人以口实、为人所诟病吗?
当然,他也担心,不只担心她居心叵测,更担心她魅惑君上。当然,这话他是万不敢贸然说出口的。
偏偏新皇洞若观火般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爱卿多虑,朕会命人严加看管,让她不敢也不能有非分之想;况且,爱卿恐怕不知,这女子对汉庶人有多重要,有她在宫中为质,何愁汉庶人不安分守己?”
新皇这一提点,金纯才明白其中深意,顿时汗颜无地,道:“皇上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微臣以小人之心妄加揣测,实在惭愧!”
瞻基倒是不以为然,道:“爱卿不必过谦,你直言进谏不过是为朕的安危荣辱,朕能体谅你的一片忠心。”
金纯闻言,更是感佩于心,日后自当忠心耿耿,效力于新皇。
回想刚才与瞻基的相见,霁雪站立不稳,背靠在牢房木门之上,泪水纵横而下。她曾朝思暮想、翘首以盼的人,刚才就在眼前,而自己却无法与他相认。
她曾在绝境之中,无数次憧憬过他们相遇的画面,或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或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或是“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哪怕凄凄苦雨、风雪暗夜、繁华已谢,只要能够相逢,便是心中至美。
但唯独没有想过,他们会在诏狱污秽阴暗之地相逢,四面布满冰冷血腥的可怖刑具。他是九重城阙,九天之上的一国之君,而她,是罪臣女眷、教坊舞姬,在他眼中已是如此低贱不堪、水性杨花。 还好,她并未与他相认。
愿年少的妙棠永远是他心中的一方净土,一处港湾,一轮明月,让他每当想起,浮现在心间眼前的,不是如今的厌恶或者鄙夷。
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
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她闭目追忆:她与瞻基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与君初相识,还记得那是永乐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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