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记

吴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名已扬


    吴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名已扬
    永乐九年六月初六,说书人扬起手中折扇,娓娓道来:“话说当日靖难师入城,建文皇帝无可奈何,想一死了之。此时少监王钺告诉他:昔高祖皇帝驾崩前,曾于奉先殿内留一铁匣,嘱咐紧要关头方可打开。打开一看,内有度牒、僧衣、剃刀、白金十锭、遗书一封,书中写明:“帝从鬼门出,其他人从水关御沟走,傍晚在神乐观西房会集。”一行人即削发披缁从间道走出...”
    燕王朱棣在靖难之役中取得胜利,于应天府(南京)称帝,史称永乐大帝。建文帝随着皇宫的一场大火消失无踪,尸骨全无,成为永乐帝心中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也成为街头巷尾和野史轶闻的热点话题。
    “大胆狂徒,妖言惑众,一应拿下,格杀勿论!”
    身着飞鱼服,腰悬雁翅刀的锦衣卫突然现身,顿时,说书人和茶馆老板、跑堂一众人都血溅茶楼。
    锦衣卫中一人在白马之上,剑眉星目,发号施令。他身着麒麟官服,腰间悬绣春刀,冷冷看了一眼他一声令下而成的修罗杀场,置之不顾,策马而去。行至妙智禅院,方才下马,进入院内。
    “北镇抚司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成了人间地狱。”一个沙弥低声叹息。
    天下之大,何处容身?允炆在山中暗夜,仰望苍穹,紫薇垣中,帝星晦暗,摇摇欲坠,客星明亮,光芒万丈。
    姚广孝担任钦差来苏湖赈灾,回故乡小住,住的还是当年长居过的妙智禅院。自从姚广孝以钦差身份衣锦还乡,重建妙智禅院后,规模比旧壮丽有加,已经是当地一座金碧辉煌的寺院。
    姚广孝立于院内,身着黑衣,手捻佛珠,双目炯炯有神,慧眼参悟天机。他沉声道:
    “纪指挥使别来无恙!”
    “下官参见姚少师!”
    “听说纪大人在老衲故乡吴地大开杀戒,老衲暂居于此,却不得安宁,还望纪大人体谅。”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连忙作揖,“姚少师哪里话,下官奉皇命缉查建文余孽,扰了大人清修,是下官之过。”
    “建文庶人已逝,余党也已剪除,还望纪大人慈悲为怀。”
    “下官只是奉命行事,既然姚少师在此坐镇,想必是下官多虑了,下官这就率锦衣卫撤出。”
    明都应天府(南京),自洪武年间,管辖今江苏境内和安徽境内,称为直隶。江苏境内亦称为吴地。吴地西有太湖和漕湖;东有淀山湖、澄湖;北有昆承湖;中有阳澄湖、金鸡湖、独墅湖;长江及京杭运河贯穿其中。因江河星罗棋布,物产丰富,漕运发达,一向是鱼米之乡、富饶之地。
    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更是吴地独一无二的景致。
    吴地的女子身形曼妙,吴侬软语恰似低吟浅唱,一如此时的吴妙棠,以后的薛素素、林黛玉。
    吴家两姐妹吴妙棠和吴妙香就是这吴地女子中的翘楚,容色秀丽,才华出众。尤其是长姐吴妙棠,年方十一岁,因博闻强记,过目不忘,早已才名远播。
    吴家在当地是鼎盛人家,两姐妹父亲吴彦名是当地富甲一方的皇商。吴地自古为富庶之地,当年沈万三做海陆生意,开辟田宅,广积粮米,聚集大量财富,富可敌国,至今仍为吴地当地人称道艳羡、口口相传。
    吴家亦是把水路发达的吴地,作为商品贸易和流通的基地,把内地的丝绸、瓷器、粮食、药材和手工艺品通过海陆丝绸之路、茶马古道运往海外。吴家即使不及陶朱猗顿之富裕,没有沈万三当年聚宝盆之传奇,倒也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
    吴家所涉物品账务虽浩繁庞杂,然对于过目不忘的吴家长女妙棠,皆如数家珍。
    吴彦名之结发嫡妻神氏,闺名芷兰。年方十四岁时嫁给了吴彦名。神夫人出身书香世家,家族世代为官,娴静知礼。神夫人父亲是吴地丹徒知县神瑜,祖父是神忠,因洪武年间西征陈友谅,节次有功,升金吾左卫指挥使。
    吴彦名与夫人神芷兰育有两子两女,长子吴忠,字瑾瑜,年十五岁,次子吴安,字致远,年方六岁,长女吴妙棠,刚满十一岁,次女吴妙香,年九岁。不过看着夫人隆起来的肚子,就知道他们又会有一个弟妹了。
    吴彦名不同于沈万三,他谦和低调,他认为财富既然取之于民,应当用之于民。因此,生意忙碌之余,经常做些造福相邻的善举。他尊师重教,在当地募捐建立多座学堂,供附近学子和贫寒子弟就读。
    吴妙棠兄妹们正是在这善举之下的“松涛书院”读书,女子未出阁前不见外男,这座“松涛书院”是家学私塾,供子女表侄在其中就学。
    书院宏伟壮观,聘请的老师也都是当地鸿儒。为首的一位夫子,就是曾经编纂《永乐大典》的谢缙。他也曾在朝为官,官至内阁,被永乐皇帝革职后暂隐退于此。
    夫子解缙,自小聪颖绝伦、过目不忘,有“神童”之称。洪武二十年,解缙参加乡试,名列榜首(解元)。然而,他虽满腹才学,仕途却并不顺利:
    洪武二十一年,解缙官至翰林学士。当时,皇帝朱元璋非常器重他,命其常在身边。解缙初入仕时,为人刚正不阿,曾指责兵部僚属玩忽职守,尚书沈潜对此极为恼怒,上疏诬告他。朱元璋由此也责备解缙“散自怒”并贬他为江西道监察御史。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病逝,解缙进京吊丧。时朱允炆临朝,袁泰乘机进诲言,攻击解缙“诏旨,且母丧未葬,父年九十,不当舍以行。”朱允炆听信诲言,贬解缙为河州(今甘肃兰州附近)卫吏。
    建文四年,当时的礼部侍郎董伦为朱允炆所信任,在朱允炆面前为解缙说了不少好话,这样,解缙才被召回京师复职。
    永乐元年,朱棣登基,升解缙为翰林侍读。随后,解缙与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等进文渊阁参预机务。不久,又迁为翰林侍读学士,主编《永乐大典》。
    永乐二年,解缙晋升为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为内阁首辅,这是他仕途最得意之时。恰逢立春时,得御赐金绮衣,与尚书地位相同。然而月满则亏,好景不长。不久,解缙就遭遇了人生更大波折:
    当时,永乐皇帝朱棣有三位嫡子,依次是长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和三子朱高燧。按照礼法,自当立嫡立长,毫无疑问。然而,长子朱高炽虽性情温和,却体弱多病、肥胖不堪,多年不为朱棣所喜。
    是以,朱棣即位后两年都没有按照前例立他为太子。反观次子朱高煦,英俊魁梧而擅长兵法,自少年时就追随朱棣南征北战。朱棣数次在战场上陷于险境,皆因高煦奋勇接应,才转危为安。因此,朱棣非常喜欢他。
    当年靖难之役,最重要的白河沟一战,高煦以数千人击溃朝廷的六万兵马,为朱棣打开了南下之路。朱棣曾高兴地在阵前,当着众位将士许诺:“得山东以若为嗣”。
    永乐皇帝年逾四十,储位久悬不决,朝臣们议论纷纷。满朝官员派系分明,文官大多支持高炽,认为废长立幼不合宗法;武将大多拥护高煦,因为他们和高煦一起征战多年,情谊深厚。但是文武朝臣皆心知肚明,永乐皇帝之所以久久不立储君,是因为他倾心次子朱高煦,却又碍于祖宗礼法。
    因众议纷纷,永乐三年,永乐皇帝朱棣召解缙等重臣入宫,磋商立太子之事。解缙作为文官代表,坚定支持嫡长子朱高炽,毫不掩饰自己的立场,说:“为长,古来如此。皇太子仁孝,天下归附,若弃之立次,必兴争端。先例一开,怕难有宁日,历代事可为前车之鉴。”
    永乐皇帝听后面有不悦,仍犹豫不决。解缙灵机一动,为说服成组,又说:“况且皇太子有‘好圣孙’辅佐。”
    “好圣孙”是指朱高炽嫡长子朱瞻基。他天生聪慧英俊,能文善战,深得永乐皇帝朱棣所喜爱,并当众夸赞为“好圣孙”。
    与文臣几番拉锯战之后,朱棣考虑到“好圣孙”朱瞻基,才勉强同意立长子朱高炽为太子。但是,朱棣仍然非常喜欢次子朱高煦,为补偿他,赐封朱高煦为汉王,并赐予兵权,让其居住在都城,留在朱棣身边,不必就藩。按照皇室礼法与先例,皇子成年之后,就要前往封地就藩。
    太子虽立,朱高炽的表现却并不令朱棣满意,朝中易储言论不断。朱高煦反倒更受隆宠,在朱棣的授意默许下,礼秩甚至超过了储君皇太子。
    此时,解缙又向永乐皇帝上疏:“汉王于礼秩上远逾皇太子殿下,欲行僭越,皇上万不可任其做大。”
    永乐皇帝朱棣原本就喜欢朱高煦,见解缙一再针对爱子高煦,非常生气,称解缙离间父子骨肉。于永乐四年,贬解缙为广西布政司参议。
    永乐八年,解缙借外官进京上报奏事之机,觐见永乐皇帝。恰逢彼时,永乐皇帝正与朱高煦等武将北征蒙古,仅留行动不便的皇太子在南京监国。未经请示永乐皇帝恩准,解缙擅自前往东宫觐见了皇太子朱高炽。
    朱棣班师回朝后,听闻此事,以私谒储君,图谋不轨之罪,将解缙革职。
    解缙再度遭贬后,一度心灰意冷,满怀愤懑。在借酒浇愁中,唯有前朝被贬才子为友作伴。这些前人之中,北宋才子苏轼被贬后,也曾心如死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但是,苏轼到了被贬之地儋州之后,重新振作,大兴教育。他教导出了一众人才,如“贫而好学”的儋州人黎子云兄弟,和“词义兼美”的琼州人姜唐佐等。
    当年,他非常欣赏姜唐佐,曾在为他题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并鼓励他考取功名:“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
    苏轼确实眼力过人,学子姜唐佐没有让他的老师失望。就在不久之后,他就举乡贡,成为海南中举的第一人,为朝廷嘉奖。苏东坡的弟弟苏辙也曾叹道:“锦衣不日人争看,始信东坡眼力长。”
    解缙在朝为官几十载,历经建文、永乐朝,几经宦海沉浮。虽身在朝廷之外,却心系朝廷,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一心效仿苏东坡,想以倾世才华教授有识之才,重夺昔日盛名。
    正巧吴彦名四处重金招募、邀请名师教授乡邻子弟,故来松涛书院教书。“大隐隐于市”,隐于吴地既靠近朝廷,方便掌握官场动态,又可兼得吴家丰厚报酬。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虽不在朝廷领取俸禄,但是有了书院的可观薪资,也足以独善其身,以待朝廷之命。
    在松涛书院,解缙教授的学子中,也有几位颇为得意,一位是虚岁十五岁的于谦,一位是虚岁十二岁的吴妙棠。
    于谦,字廷益,祖父于洪武年间任工部主事,举家迁至应天府。于谦父亲于彦昭,母亲神氏,闺名玉容。与妙棠之母神芷兰是表亲姐妹,同为吴地人。
    因神玉容自幼丧母,故自小寄养在神芷兰之父神瑜府中,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感情亲密。两表亲姐妹各自出阁之后又都住在应天府,因此仍然来往密切。故神玉容之子于谦和于泰,作为吴家表侄,亦同就读于松涛书院。
    于谦之父于彦昭在外任职,也是远近闻名、学识渊博之士,他不攀附达官贵人,是官场一股清流,也为于谦做了表率。于彦昭对长子于谦,次子于泰(年十三岁)皆寄予厚望,希冀其成栋梁之材,为国尽忠。
    于谦、于泰兄弟两人随才子解缙学习以后,他们的学问、诗文都长进颇多。
    夫子谢缙的另一得意门生是他的女学生吴妙棠。她冰雪聪明、天资聪颖:但凡所授,一遍即会;但凡所阅,过目不忘。
    而她本人亦不爱红装爱诗书,醉心于读书、作画、写字。字写得笔走龙蛇,颇有赵孟頫亲授之风。画作更是无可挑剔,她画了一副《慈虎图》,一只成年老虎旁边有三只憨态可掬、形态各异的小老虎,成年老虎虽然威风凛凛,但在小虎面前舐犊情深,让人不禁感慨:虎毒不食子。
    画者无意,观者有心。解缙觉得此画可解为永乐皇帝朱棣与三位皇子,因此非常喜爱,收入己箧,时常赏玩观摩。
    妙棠虽生了一副婀娜多姿、千娇百媚、花容月貌的女儿身,却处处以男子气概自居,心中所想不是一般女子的相夫教子,却是建功立业与运筹帷幄。
    不过,连城易碎,过极反折。也不知日后,这位如花美眷得意门生会有怎样的人生际遇。
    在立储问题上,解缙坚定不移地支持皇太子朱高炽,虽被贬多次其犹未悔。自己的学生吴妙棠有班婕妤之贤惠,蔡文姬之才华,若能入宫,以她的美貌与才华辅佐伴驾,将来对自己、对皇太子与皇太孙都不无裨益。
    自存了这份心思,解缙越发对吴妙棠另眼相待,悉心教导,不让她行差踏错一步,嬉笑虚度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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