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菊花

一 两个饺子


    三十六年前的茉花新城,月亮比今天要浑圆一些,斑驳的月影从大槐树中遗漏下来,映照着树下玩耍的孩童,小脑袋一甩一甩,活像是古老传说中的小人怪成精——每当午夜就会坐到后窗子上一闪一闪的看着你的闪电娃娃。
    当然,那传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乾坤宫里的皇帝老子,怕还没有死呢。不过自从他死了,茉花新城里也就再没有什么传说了,其实从第一架飞机高高的从乾坤宫的天空上掠过的时候,天上的神仙在城里人的心中,就已经彻底死了。
    他们应该庆幸,他们生活在一个人欲空前解放的时代,举头三尺没有神明,黄泉之下也没有地狱。若非如此,城市近郊的槐树岭,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繁华还有热闹,虽然三十六年前的今天,它也一样的热闹,在一个临街的饺子馆里,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它平静的热闹。
    槐树岭的房子,三十六年前,还是土的,差不多的房子前都有棵槐树,雪姨家的房子,原先也是土的,因为独生女儿金姐要成亲了,她狠下血本把房子给翻成石头的,她很羡慕自己的女儿这么年轻就住上了她足足奋斗了一辈子的石头房子,虽然金姐那年,已经二十九岁,这在槐树岭这个与乾坤宫距离的这么近的乡野,已经算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了。
    然而那件大事的本身,却仅仅是因为,金姐还没有成亲,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没有成亲,这在人类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足以成为一件天底下头一等的大事,甚至大过乾坤宫里的皇帝老子驾崩。
    但是,金姐却不着急,一点也不,因为她还不至于饿死,至少是在太阳下山之前,她还不至于因为没有一个男人一脚踏进门来将一天赚来的钞票还有粮票双手奉到她手里而担心自己很可能见不着明天的太阳,因为,雪姨养的起她,虽然那时候,雪姨的男人早就已经死了,男人名下的土地也已经一并被收了回去,雪姨感觉到自己孤儿寡母的遭人欺负,但是幸好,家里还有一个饺子馆,雪姨的饺子馆在槐树岭可是远近闻名的,周围十里八村的人,差不多都吃过雪姨的饺子,他们很爱吃她的饺子,虽然曾经不避免的参与过对孤儿寡母的欺负,但是只要是在槐树岭出生的人,却从来也不能坚定的拒绝那从狭小的临街的饺子馆里传出来的诱惑。
    槐树岭没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不爱吃雪姨的饺子,但是奇怪的,他们却从来也不爱吃金姐的饺子,虽然是雪姨的女儿,但是金姐的饺子,却从来也不受欢迎,没有人夸奖过她的饺子好吃,因为她的饺子本来就不好吃,雪姨渐渐的开始为金姐担忧,连饺子都没人吃的女人,以后还能嫁出去吗?有时候连雪姨自己都不相信,金姐她,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所以,金姐以后就只负责给客人上饺子,这看起来似乎是一份永远也不会招来批评的工作,因为金姐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批评。
    其实金姐是很安分守己的,非礼不言,非礼不动,只是该言的时候,她仿佛也不会言,该动的时候,她仿佛也不会动,她只负责上饺子,上完了饺子,她就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吃饺子,等着他们吃完了再去收拾盘子。馆子里没有陌生人,从来没有,但是他们对金姐,看起来却倒是仿佛有说不出来的陌生,他们喜欢讲故事,讲遥远的遥远的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里有财主,长工,马帮,驼队,日本人,国军,大烟,洋钱,听起来,似乎是一个很热闹的时代。
    馆子里的人都喜欢讲故事,对着金姐这个不相干的人讲起那些本来也与她从来也不相干的故事,故事里的人都有名字,还有血肉,生命本身就是一种顺流而下的自然现象,谁也不能阻止一群衰老的生命孤独的讲他们只要活着就仿佛是永远也讲不完的,活着的故事。
    九叔叔是馆子里最爱讲故事的人,他喜欢讲日本人的刺刀,割起人脖子来,像是宰鸡,但是每一次,他都能幸运的逃脱,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每一次都像小鸡一样伸长了脖子等着挨宰。
    九叔叔只要一讲起宰鸡的故事来,往往会格外的眉飞色舞,让人很难相信,就在昨天,他的女人刚刚死了,反正他也不爱她,一点儿也不爱,娶她回家,只是为了洗衣做饭,这么多年他在外面有无数女人,他从没看上过她,认为她甚至都比不上外面那些女人的一个脚趾头,现在她死了,反倒是件好事,他早就又看上了一个女人,只等这个死了立马就接另一个过门了。
    馆子里的人不大喜欢九叔叔的邻居水蛇腰,她年轻的时候的确是水蛇腰,现在老了,变成水桶腰了,还是不忘了抱怨这辈子命苦,没能嫁个好男人,受了一辈子苦,但是,没有人相信她,她的男人据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老实人,而且,现在也已经死了。不过这个老实人,只有她自己知道,敞开门是人,关起门来是鬼,专会咯吱人,不言不语的,就能把你咯吱的连肠子都吐出来,其实倒还真以为自己嫁了个老实人呢,谁想到越是老实人,才越不是个人。
    四姥姥的男人也死了,死了三十多年了,是被绑在大槐树上杀了头的,听说是给谁当了探子,有人说是日本人的探子,有人说是伪军的探子,还有人说是国军的探子,更有人说其实是搞地下情报的,反正直到杀头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探子。
    四姥姥后来就一直自己养活着四个孩子,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在大街上追着小汽车跑,要知道,在她像孩子们这么大的时候,可是亲眼见过将活人绑在柱子上千刀万剐的。
    不过,那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至少在云儿看来,一点也不稀罕,千刀万剐,她见过的,水淹活埋,她也见过,馆子里唯一的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的女人,她当年就是差点被当成死人给活埋掉的。
    雪姨在馆子里最喜欢听的,仿佛就是云儿的故事,年过半百的人了,细皮嫩肉,插金戴银,脖子上的金项链一闪一闪,仿佛四十年前,那个爱慕虚荣的小姑娘。
    女人适当有些虚荣心,总是好事,连虚荣心都没有的女人,其实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女人,倘若能一辈子都那么虚荣,那她就应该是骄傲的,因为这世上总有人,对她骄傲的一生望尘莫及的伸出脖子瞭望。
    可是,只有云儿自己知道,她没有骄傲的出身,娘早就死了,在她三岁的时候,据说是因为很久没吃过肉了,偏巧一只拖着翎子的大野鸡扑啦啦的飞到了她家屋顶上,然后,直着脖子一头栽下地来,他爹手疾眼快,掐着脖子就那么咯的一下,就将脑子给拧下来了,然后拔毛炖肉,然后她娘就盘腿坐在炕头上一碗接一碗的大口吃着热乎乎的野鸡肉,一直吃到半夜,结果一口气没喘上来,给撑死了,临死前怀里还抱着一碗没吃完的野鸡肉。她被爹卖给财主家守灵,先养活着,老爷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去给老爷守灵,谁知道还没等老爷断气,恶少就把她强占了,后来日本兵来了,杀了老爷全家,她侥幸没死,却也差点给当成死人活埋,后来的日子,她就一直依靠嫁人活着,谁有钱就嫁谁,那时候,她见到了她爹,从很远的破庙里爬着向她来讨饭,一心要嫁个有钱人的云儿极不情愿的顺手丢给他几块木薯,警告他以后再不许到这里来给她丢人现眼,他爹抱着几块木薯爬回庙里,后来果然没再给她丢人现眼,有人看见,他在破庙里饿死了,身体晚上就被野狼给吃干净了。
    另一个和野狼有关的故事,是四姥姥的,四姥姥永远也忘不了自从男人死了,她和孩子们被赶到山洞里睡觉的日子,她那时候还不知道那个山洞其实是个狼窝,只是奇怪,成群的野狼,那个夜晚,却没有把她和四个孩子一起吃掉。
    这当年也算是槐树岭的一大奇事,不过在雪姨看来,却并不奇怪,因为没有男人的女人,通常都是很命长的。有人说她们本来就是克夫命,不然她们的男人也不会早早的死了,雪姨于是又惴惴的想起她的男人,她那已经死去十几年的恋爱,还有她那数也数不清的伤心事。
    雪姨的第一件伤心事,就是她为什么不是个男人,她不是家里的独女,却偏偏是长女,依靠着开饺子馆养活着一大家子人,让父母有吃有穿,让兄弟成家立业,她自认为自己是个很孝顺的女儿,但是就是因为这个孝顺,年轻时候的雪姨,却是槐树底下最不受欢迎的女人。因为她太喜欢钱,太喜欢从男人手里掏钱去孝顺父母,就这样,相了两次亲都告吹了,她从此以后仍然是独身经营着她的饺子馆,一直到三十岁那年。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她是个女人,然而,已经晚了,三十岁的女人,还能讨哪个男人喜欢,她把自己给耽误了,为了几个钱,把自己给耽误了。
    更不幸的是,有一天,她的饺子馆给人砸了,因为不小心给人少煮了两个饺子,馆子就让人给砸了,她在那时候相了第三次亲,因为她已经知道她是个女人,大槐树下微不足道的一个女人,而在槐树岭,一个女人恋爱,结婚,生男育女,毕竟也是整个世界都众望所归的自然现象,所以,无可奈何的,她在那个时候遇上了一个愿意娶她的男人,为他身上没有任何她难以忍受的缺点而嫁给了他,和他一起过下半辈子,雪姨可能是真的想结婚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结婚,但是一个女人到了结婚的年纪却不结婚,仿佛是没有任何道理的,而且那时候,她结婚的道理也很充足,她需要一个男人来帮她把饺子馆重开起来,让她和她的爹娘下半辈子有的依靠,然后,生儿育女,完成一个女人一辈子最该完成的任务。
    所以雪姨的恋爱和结婚,成为了槐树岭的一段佳话,而诱惑她结婚的,竟然只是两个饺子。
    婚后雪姨就生了金姐,十几年如一日,虽然也打打闹闹的,吵起架来半条街都跟着打颤,但是自始至终,雪姨对她男人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直到他死,都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们毕竟也有过这世界上最纯粹的男欢女爱,因为自始至终,除了对方,他们的心里也再没有过另一个男人或者女人。
    所以有时候,雪姨也很是骄傲,她后来就一直这么骄傲的活到现在,她男人死去的十几年以后。
    金姐微微的有一点失望,她是父母如此低级的恋爱的产物,低级到她现在只是在饺子馆里一天天的活着,看着他们吃饺子,她由衷感觉到他们活着好像就是为了饺子,为了来吃她妈妈的饺子,他们总是怕有一天雪姨死了他们就再也吃不到她的饺子。
    这很让雪姨担忧,为了金姐担忧,她为什么和别人的差别就那么大?不知道人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人该怎么活着,雪姨不是个出类拔萃的女人,所以她深知,深知金姐要想活下去,她就必须和别人一样,至少,她的饺子,必须要有人吃。
    唯一肯吃金姐饺子的是四姥姥,因为雪姨不再收她一分钱,她是个可怜的女人,男人又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槐树岭的人,由衷的都有一种想照顾和帮助她的冲动,对她冷淡的只有金姐,这个今生仿佛是对谁都很冷淡的女人。
    她冷淡的看着云儿在饺子馆里的唉声叹气,侄女珍儿让人给骗了,交了个家财万贯却不能传宗接代的男友,家里现在正嚷嚷着要退婚,这在槐树岭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所以金姐总以为,她现在多少应该对云儿有一些幸灾乐祸,虽然她还不太明白,孩子对一个女人的未来,该有多么重要。
    但是,云儿毕竟是云儿,她的一生永远是那么骄傲,她马上又给珍儿物色到了一个槐树岭最出类拔萃的男人,苏岩,不但人长的好看,听说,还是个大学生。
    听到消息的金姐突然之间变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淡,她和这个世界仿佛是不相干的,九叔叔死了,她去看了看热闹,四姥姥病了,对她来说,只是可以少煮一盘饺子,水蛇腰还活着,来吃饺子时,金姐将饺子重重的往她跟前一撂,“呶,吃吧,”她说,“反正是吃一天少一天了。”
    这让雪姨非常愤怒,也让槐树底下的人突然之间对金姐感起兴趣来,“金姐怕是疯了,”他们在私下里悄悄的议论着说,“她不会煮饺子,等有一天雪姨死了,她可怎么办啊?”
    事实上,金姐可能根本是活不长的,他们知道,现在可是市场经济,连工厂里的工资都开始计件了,如果她在雪姨死之前还没有办法让人喜欢吃她的饺子,那她在这世上,可能就真的活不长了。
    同样知道金姐可能活不长的还有雪姨,但是奇怪,她不恐惧,一点也不恐惧,反而会由衷的感觉到一丝细若微丝的兴奋,既然金姐的死本来就是槐树岭未来的一个必然结果,那她现在也就彻底没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了,三十年前,是她把金姐带到这世界上来的,本来就该对她负责到底,如果有必要,她应该负责再把她带走,金姐是她生的,她拥有金姐身上从头到脚的一切,至多,是把送出去的东西再讨回来,自她而生,自她而死,金姐可以把命再还给她,这在槐树岭,是天经地义的。
    很快,谣言传遍了整个槐树岭,金姐活不长了,肯定是活不长了,连工厂里都开始计件工资了,人们很怀疑金姐在这个世上能不能再活下去。
    他们很关心她,怕她会死,但是却很吝啬于去调教她,教给她怎么才能在这世界上风平浪静的活着的方法。
    他们的关心让金姐感觉到可笑,她从那时候开始突然之间很喜欢笑,开开心心的笑,为了证明自己活不下去而死掉,那毕竟也勉强算是人生中一件最值得去笑的事情。
    槐树下的人都以为自己是活见鬼了,金姐的笑是让人恐惧的,就像是午夜夜猫子的笑,那笑声可以杀人。
    但是,如果那是真的,她现在第一个想杀的,恐怕就是珍儿。
    从某种意义上说,金姐是结过婚的人,苏岩就是她某种意义的丈夫,若非如此,即使恋爱了,他们也是不相干的人,而且,是永远也不相干的人。
    苏岩就像是从来也不认识金姐,他挽着珍儿的手腕来饺子馆里吃饺子,金姐特意煮了饺子来给他吃,他也一样说不好吃,因为本来就不好吃,恋爱和饺子的分别其实不大,都是为了享受,有好吃的,谁也不会再接着吃不好吃的,除非是四姥姥,四姥姥肯吃金姐的饺子,仅仅是因为不用付钱,槐树岭的女人里,也唯有她才不会为了享受来吃饺子,她是为了活着,金姐由此第一次发现女人的年轻的可贵和衰老的可怕。
    但是,生命的过程是世袭的,槐树岭的人活一辈子,其实就是为了出生,长大,赚钱,相亲,结婚,然后生儿育女,他们做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为了一个原因,为老了以后有个依靠,他们都在为自己的一辈子活着,天经地义的为了自己活着,似乎直到现在,也还没有一个人像年近三十的金姐一样,听说苏岩很快就会和珍儿离开槐树岭,去城里生活而突然之间发现人活着,原来竟是那么的没有意思。
    她从那一天开始对死感到好奇,虽然,只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即使骗了她身体也仍然是可以让她在没人的地方一个人掐着路边的野花微微的笑的男人。
    但是,人总是要死的,不管他是怎么从一个女人的身体里爬出来的,他也终有一天要死,虽然,在这里,在槐树底下,每个人的出生似乎都是那么的不可理喻的神奇和偶然,因为一只野狼,因为一条项链,但是,他们都会死的,是人就会死的,那当然,金姐也会死,她的出生仅仅是因为两个饺子,因为两个饺子,这世界上就有了她了,因为两个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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