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菊花

三十三 年华似水


    程刚偶尔也会开车带着老婆孩子回来梧桐古镇里走走看看,英菊看见因为拓宽马路,四姐的家被拆了,但是,四姐却没能住上楼房,她现在已经不大能认识人了,她现在每天都在街巷中转悠,她的小狗每天跟在她的身后,她男人据说是又有了女人,把家里面的锁全都换了,不让她回家。
    四姐转悠到一片废墟边上,她的狗扒拉扒拉废砖烂瓦,四姐哭了。
    金姐在梧桐树下听着四姐哭,但是四姐哭来哭去的,却再也没有将她的男人给哭回到自己身边来。
    后来四姐那苍老而又浑圆的背影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古镇上了,有人说她的男人被一个比春菊还小几岁的女人给骗了,那个女人骗走了她男人手里所有的钱和房子,之后将她的男人给丢到深山里去准备让他喂了野狼,幸亏被警察给找到送回来了,但是房子已经被那个女人卖了,春菊不得不将父母全都给接去了自己家里,好在他老公也没有怎么太和她计较这些。
    云儿的脖子上又换上了一条最新款的铂金项链,近百岁的人了,这个世界,却仍然还是她的。
    七姐一直躺在一间低矮的小屋里喘气,她当童养媳时睡过的柴房,她如今又睡在这里了,她在床上躺着,她渴了,伸手扒着桌子边上的一只古老的蓝边大碗,碗里是空的,哗啦一声滚到地上,七姐眼睛瞪的大大的,却不是为心疼那碗,她想喝水。
    她每天等着小外孙子放学来喂她喝水。
    其实她早就已经不认人了,努力的一天一天的坚持活着,其实只是为了能给凤菊在征收中多争取一套房子。
    她要将那套房子留给外孙子,还有外重孙子,玄外孙子,她自从六岁嫁到夫家当童养媳以来,公婆就无比自豪的向她炫耀这可是他们祖上所遗传下来的至少有三百年历史的祖居。
    然而纵使如此,她的女儿女婿还是很嫌弃她,若不是小外孙子经常趁父母不在悄悄的为她偷窃来家里的粮食和蔬菜充饥,她怕是等不到征收就得活活饿死。
    然而她现在再也等不到她的小外孙子了,小外孙子考上了市里的寄宿制重点高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她听见房子外面在下雨,她躺在床上张着嘴,希望房顶上漏几滴雨下来,她小时候这个柴房的雨可是哗啦哗啦往下漏的,那让她发誓当上这个家的主人那天一定要将整个柴房给修缮一新,她做到了,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这柴房里真就没再漏过雨。
    七姐张着嘴,看着她亲手修缮一新的,白净的房子,她希望雨下的再大一点,顺着门槛流进来,流到她嘴里,在她还是童养媳的时候,雨大的从窗户棂子里灌进来,冲走了她的被褥,她爬起来泅着水去捞她的被褥,刚捞到被子又冲跑了枕头,她于是格外的加高了柴房里的门槛,从此后,下泥石流她的柴房也没再湿过。
    七姐骄傲的笑着,她的舌头尖上裂着很大一条口子,笑一笑,疼到骨头里,她干舔了几口唾沫。
    她熬过了橘子红了的季节,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变成了雪,在霜打的树叶上轻舞飞扬,红白相间的一个世界,她看不见了,她舔了舔舌尖上的唾沫,想起来她的男人,狠狠的咽了口气……
    金姐一直在惦记着七姐和四姐,因为她在家门口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们,身边的孩子们很潇洒的向她晃动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和苹果手机,以为她会很新鲜,也很眼馋的羡慕他们似的。
    年少的孩子永远有向他们的长辈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和青春叛逆的不良嗜好,他们其实不知道,这世界上并不是任何人都有羡慕年轻和新鲜时代的不良嗜好的,而且,也不是任何人都喜欢向往未来。
    金姐更喜欢怀旧,怀念她的童年,她的父母,她的讨人喜欢的花猪,她的从前的家。
    二叔早年间曾经将自己的房子低价卖了,现在开始后悔,很希望自己可以将户口迁移到哥哥家里,征收时顺利的得到一套房子。
    金姐同意了,因为她深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种及其浅显的做人道理,二叔现在既然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那他显然就应该是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
    更何况,她一向以为和个人比起来,公家还是比较好欺负的。
    瑞菊在自己的三十六岁生日那天向春菊,凤菊,英菊和秀菊一起发出了邀请,邀请大家来一起参加自己的生日聚会,因为难得她老公孩子全都不在家,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家里疯玩疯闹上一整天了。
    虽然雪菊现在已经死了,但是瑞菊还是特意多为雪菊她切下来一块生日蛋糕。
    英菊很随意的替雪菊将她的那块生日蛋糕给吃了,因为她也知道瑞菊现在不过也就只是在大家跟前装模作样的逢场作戏而已。
    雪菊在大家心中一直就只是一个像空气一样的完全没有一点存在感的人,英菊记得当年在学校里时,都已经整整开学快一个月了,班主任还很奇怪的问雪菊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班里的学生,为什么自己好像在这一个月里根本就没怎么见过她在自己的班里上课。
    虽然一提起雪菊的糟糕婚姻和恋爱,春菊在餐桌上看起来非常的义愤填膺,但是连五分钟的时间都没到,她就又开始兴致勃勃的向大家炫耀起她儿子在学校里得到的赞美和奖励来了。
    女人这一辈子,只有老公孩子是真的,所以连英菊现在也渐渐的开始以为,雪菊的那些诗歌到底是丢了还是没丢,真的只是一件没有任何实在意义的事情。
    “本来就是嘛,雪菊她竟然为那丢掉的一百多万字诗歌文稿丢了命,可真是让人不可思议,”秀菊不解,“我之前的银行卡上被人盗刷了十万块钱,但是还不是一样连眼都没眨的就继续去想办法赚更多的钱去了,”她说。
    “哦,是手机中木马了,以后记得支付宝账号里别放那么多钱,”凤菊好心提醒她说。
    “我根本就没有支付宝,而且也没开通过网银,”
    “那就怪了,你密码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瑞菊奇怪,“你不至于比雪菊她还要傻吧,”她说。
    “是啊,我也奇怪,雪菊二十岁时能写出来一百多万字的情诗,难道三十岁时就再不能了,为什么非要将那一百多万字情诗给找回来不可?”秀菊好像真的是非常难以理解这个在她看来非常匪夷所思的奇怪问题。
    “哎,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见过哪个年级稍大一点的明星还能再演出谈恋爱的感觉来的啊,”英菊无奈,“女人整天想着怎么谈恋爱的时间就那么几年,过去了就过去了,故事可以越编越精彩,但是谈恋爱的感觉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天王老子也找不回来了,”她说,“所以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啊,男人永远是后来的女人好,女人永远是之前的男人好,”英菊气愤,“但是雪菊却一直没能成为后来的那个,”她说。
    “因为人家根本一点也不爱她啊,”瑞菊在餐桌前毫不掩饰的嘻嘻笑笑,“你不知道像雪菊这样的女人自来是最容易招骗子男人上身的,”她说。
    “而且雪菊又不是个会耍心机和狠毒报复的女人,这差不多就等于是免费的午餐了,傻子才不去吃呢,”凤菊嘻笑,“没办法,现在这世道就是这样,”她说,“一个表面上和你百分之一百情投意合的男人,要么是真命天子,要么就是骗子,问题是你要先计算一下自己到底是几斤几两才对。”
    “喂,雪菊她人都已经死了,嘴里积点德吧,”
    “她是因为脑子一点也不现实才会死的,我嘴里积德没关系,你把她的事情给发去网上,你看那些帖子的留言里能积出几块钱德来,”
    “而且人家说的虽然难听点,但是好歹也是实话,”
    “好啦,我孩子要放学啦,”
    英菊冷淡的离开餐桌,离开瑞菊家里。
    虽然这一次聚会之后,关于雪菊的一些事情又从新回来了朋友圈里几天,但是不出所料,雪菊的死在几个人的朋友圈里只被重新刷了几天之后就彻底无影无踪掉了,甚至是在英菊的朋友圈里,毕竟,雪菊她死了,说到底,其实和一只在冬天里死去的蜻蜓究竟又能有多大分别……
    英菊知道自己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在朋友圈中的任何多愁善感在别人眼里都已经变成了一种让人深恶痛绝的深深矫情,因为大家活的都不容易,谁也没有心思去浪费时间关心任何人的多愁善感和矫情,而且英菊现在也必须在心里面很实在的承认一件事情,要是现在雪菊和自己的孩子同时掉进水里,她还是会先伸手去拉自己孩子的,既然这样,英菊觉得自己现在也实在是不应该在朋友圈里再继续为雪菊她矫情什么了,毕竟,雪菊她现在已经死了,英菊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朋友,曾经那样努力的想让雪菊她在这个世界上平平安安的活着,但是最终,雪菊她却连三十六岁都没有活到,她死在一个橘子红了的季节,虽然她生命里的那个橘子,从来也没有红过……
    ……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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