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的眼泪

第10章


  小林惊叫,赶紧跑过去抢救自己的宝贝。
  天鹅踱着四方步走开,洋洋得意地一跳跳到沙发上卧下来,睥睨着她,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小林皱眉:“我不喜欢这只鹅,那么骄傲,又没礼貌。”
  “我倒不觉得。”曲风哈哈一笑,“而且,你对它也太没礼貌了,它可不是鹅,是天鹅。”
  “都一样。”小林说着,坐下来整理手袋,顺便取出路上买的饮料零食来,撕开一袋薯片,又开了听可乐来饮,不料,天鹅看见了,又忽地一下跳起,奔过去要抢,小林吃了一惊,可乐掉在地上,她忍不住再次大声尖叫起来。
  曲风两不相帮,看着小林和天鹅两个一人一鸟怒目相向,斗得不亦乐乎,不禁大乐:“你和这只天鹅,好像八字不合,天生犯克。”
  小林委屈地要求:“曲风,这只天鹅对我真的很不友好,你可不可以把它送走?”
  “我看不行。这么晚了,它又受了伤,你想我把它送到哪里去?”他看着小林,知道她是再也不会有任何情绪了,倒也不想勉强,“我看不如我送你回去好了。”
  “只好这样了。”小林苦笑,白担了一个晚上的心,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处女生涯这样轻易地结束,到了最终,竟是一只天鹅替她做了决定。
  临出门的时候,她一再回头,看了那只天鹅一眼又一眼,说:“我看,这只天鹅不如改个名字,叫天意好了。”
  天鹅略一扬头,做个不屑的表情,冷冷地看着门在小林的身后关上了,立刻跳过去先用嘴将可乐罐子扶正,然后叼根吸管插进去美美地喝起来。
  喝一口可乐,又回身吃两片薯片,吃两片薯片,又掉过头喝一口可乐。在剧团的时候,为了保持体形,教练从来不许她们饮用这些含糖分多淀粉的东西,生怕发胖。现在好了,再不用考虑减肥问题了,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大吃大喝,想不到,做一只天鹅竟有这样的便利,倒是意外之喜。
  一瞥间忽然发现沙发角上扔着一支口红,是小林丢下的吧?提起“脚”来“扑”地将它拨至一旁,用力啄两下,便又回头一心一意地对付起那听可乐来。
  曲风送了小林回来,推开门,正看到天鹅将头拱进零食袋努力叼取最后几片薯片的情形,又发现空着的可乐罐子里插着根吸管,不禁目瞪口呆。乖乖,这只天鹅要吃薯片喝可乐!还会用吸管!
  他大笑起来:“我看,你不该叫天意,倒是该叫天才!”
  月亮升起来,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空地上,如水。
  天鹅丹冰浴在皎洁的月光中,想起云南阿细人常跳的一种三步舞“阿波比”,拍三下转一圈,很美,很活泼,因为彝人专门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举行舞会,所以这种舞又叫“阿细跳月”。它和吉赛尔相反,表现的是快乐和热情。
  此时的丹冰重新回到曲风身边,心里充满了月光般宁静的快乐。她拍动翅膀,在月光里飞飞转转地跳了一会儿阿波比舞,然后停下来,望着沉睡的曲风出神。
  曲风发出轻微的鼾声,还不时吧嗒一下嘴,像个孩子。
  丹冰在心里笑了笑,很想偷偷亲他一下,可是看见自己尖尖的喙,只得停住了。
  这就是天鹅和人的不同了——不用镜子就可以看到嘴,多么突兀。
  相同的,是一样的缄默。
  不能把爱告诉自己深爱的那个人的痛苦,在做人的时候已经体会得很深刻了,没想到做了天鹅,只有更加伤心。
  只不过,做人的时候,是为了骄傲不肯说;如今做了天鹅,纵然想说,却又不能说了。
  然而不说,不等于不爱。永恒的矛盾与痛苦。
  她垂下翅膀,初升的快乐如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无奈和感伤。
  她又想起《天鹅湖》的传说来,中了魔法的天鹅公主奥杰塔不能在白天现身,于是黑天鹅奥吉妮娅冒名顶替去参加了王子的订婚舞会,并引诱王子当众宣布要娶她为妻。小林,便是那只可恶的黑天鹅!
  “只有从未许给别人的忠贞不移的爱情才能解除奥杰塔的魔法,让她重新变回人形。”如果向曲风表白自己的爱,并能为他所接受,自己可以回到原身吗?可是,她该怎么告诉曲风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月光下,栀子花的香气宁静幽远。
  丹冰天鹅衔着一管口红在墙上慢慢地拖,慢慢地拖,想写一行字来表明身份。她毕竟是人哦,虽然不能说话,可是还记得写字。
  红的胭脂在白的墙上画过,触目惊心。因为用嘴终究不像用手那么方便,那些字迹都又大又笨。先写一个“我”字,笔画太繁复,不等写完已经力尽,要停下来呼呼喘息。她是一只受伤的天鹅,体力尚未恢复,何况,对一只天鹅来说,写字,实在是件辛苦的事情。然后写个“是”字,也很繁复,于是又喘息片刻,再写“阮”——刚刚画了个耳旁,唇膏已经磨秃用罄。
  她气馁,看着墙上不成样子的字,索性一顿乱啄,让它更加毁于无形。反正已经不懂了,不如更不懂些。
  毁灭罪迹,又有些得意,这是那衰女小林留下的口红呀,这样子把它干掉了,多痛快。
  曲风起床时,看到一墙的狼藉,不禁失笑,问天鹅:“是你干的?”不能置信。
  天鹅歪着小小的头,用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看着他。
  他忍不住拥抱她:“你可真是只特别的天鹅。”
  丹冰脸红了,轻轻挣脱他的怀抱,喂喂,人家是姑娘哪,怎么能随便搂搂抱抱的。
  红晕藏在羽毛下,看不出。
  他站起来,没漱口没洗脸,先倒一杯酒。欲饮,她却又不满了,上前来使力用翅膀拍打他的腿。他笑起来:“你这天鹅,还管我喝酒?”却终是放下了,踢踢拖拖地进了洗手间,连门也不关。
  她又脸红起来。这个曲风,真是个邋遢鬼。如果不是做了天鹅,怕一辈子看不到他这副样子,也听不到他的鼾声。这样想,做天鹅也不错。
  他出来时,她又向他讨薯片,可口可乐,不能说话,叼着他的裤角拼命向墙角处拽,对着那些可乐罐子包装袋不住点头示意。
  他懂了,却并不出去,只打个电话指挥:“小林,你今天过不过来?过来的时候帮我买点可乐和薯片……不,不是我吃,是天鹅……你不信?信不信都好,记着买就行了。”
  放下电话,习惯性地坐到钢琴前,弹段曲子庆祝新的一天的开始——只要活着,每一天都是值得庆祝的。
  ——弹的是《胡桃夹子》中的《小雪花舞》,柴可夫斯基作曲,轻快的调子在屋子里蹦蹦跳跳,同阳光中的飞尘嬉戏调情,如溪流飞溅,一路喷珠唾玉,姿态万千。
  丹冰仰起头贪婪地听着,久违了曲风的琴声!她忍不住翩然起舞,足尖一点一点,双翅忽张忽合,踩着曲调进退有度,轻灵曼妙。
  曲风看得呆住了,眼中有一抹专注的深思,自言自语:“你的舞蹈,让我想起一个人呢。”
  她停下来,看着他。
  他说:“你跳舞的样子,真像阮丹冰!”
  我热爱芭蕾,热爱每一支舞。
  看,《仙女》、《睡美人》、《舞姬》、《葛蓓莉亚》、《火鸟》、《奥赛罗》、《胡桃夹子》,当然,还有我挚爱的《天鹅湖》……光听名字已经叫我心醉。
  胡桃夹子
  〖那些个芭蕾大师,福金,贝雅,乌兰诺娃,巴甫洛娃,诺维尔,古雪夫,塔里奥尼……每一位都是我的偶像。
  我以他们的名字自勉,而以你的名字誓志。
  你的名字,哦,你的名字,多少次我在风中念起你的名字,于是风也变得轻柔婉转。
  风里有我的呼唤,我的心,你听到吗?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屋子很静,静得可以听得见天使的心跳。
  弹奏是早已停止了的,可是余音还在,一遍遍绕梁不绝。
  屋子太静了。阳光忽啦啦地扑进来,夏日的风暖而微醺,有种喧嚣的气味,急急地涌进窗子,栀子花在叹息,拖着长带子的舞鞋跃跃欲试。
  万物都在等待,等待一个秘密被揭晓。
  曲风和天鹅相对凝望,眼光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穿透生灵各自不同的装裹而直指生命的本质。一只长羽毛的天鹅,和一个穿羽衣的阮丹冰,到底有多少相似,又有什么不同呢?
  生与死有什么不同?只要真爱永恒。
  曲风觉得自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慑住了,心底里有种沉睡的意识被悄悄唤醒,却一时不能明了,他迟疑地开口,声音很轻,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他说:“你跳舞的样子,真像阮丹冰……”
  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小林的声音传来:“曲风,我昨天把口红落在这儿了,你有没有看见……”
  话未说完,已经看到墙上的红印和掉落在墙角的磨秃的口红。
  铁证如山。她怒视曲风:“为什么这么糟蹋我的东西?”
  曲风笑:“不是我干的,是天鹅。”
  “你胡说。”小林半点也不相信,“你不喜欢我,明说好了,干吗这样欺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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