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的眼泪

第11章


  她哭着跑了。
  屋子重新静下来,可是刚才的神秘感觉已经荡然无存。阳光重新变得慵懒散漫,风有一阵没一阵的,栀子花和舞鞋都寂寞,钢琴盖子打开着,却没有音乐——音乐那样生动,制造音乐的琴键却冰凉冷硬。
  天鹅踱到窗边望出去,忽然后悔起来。她想起“生前”的自己。一样是痴心而脆弱的女孩子呀,相煎何太急?况且,小林其实也不错呀,至少,她可以照顾曲风。
  自己得不到的,不等于不希望人家得到。天鹅走到电话机前,看到上面淡蓝色的一小条来电显示屏,忽然有了主意——
  小林茫茫然地走在路上,两只手攥成一团抵在胸前,仿佛那里洞开了一个伤口,有鲜血在汩汩涌出。
  无可解释的失败,无可安慰的痛。
  她觉得羞,觉得压抑,郁闷得无以复加,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来欺哄自己。
  上海弄堂里的女孩子都是天生的撒谎精,从早到晚几乎一开口就要说点儿无害的小谎,真实是真实世界里不可碰触的核儿,谎言才是日常生活的真相。
  然而这一回,几乎已经没有一点点回旋的余地,自欺尚不可以,况且欺人?
  只是,她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肯回报爱情的男人。就因为这一点,他就有权这样不遗余力地伤害自己吗?
  错爱已经令人难堪,如果这份错误将由众人评判就更加难堪。
  到了明天,剧团里每个人都会发觉她和曲风的忽然疏远,没有人愿意相信是她决定放弃他,而只会议论她败给了他。太不堪!也太不甘了!
  一个女孩子的虚荣心有多么强大,她的自尊心也就有多么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
  上楼的时候,小林的心思已经由受伤的深度转到了调离的难度上,咬住了嘴唇在想,要不要想办法离开剧团,另找一个实习单位,再不见曲风也罢。可是,该怎样迅速调离呢?
  手刚按到门铃上,听到屋里的电话铃一起响起来。
  是她母亲给她开的门,一边唠叨:“你回来了,刚好,去接个电话,响了几次了,老不见有人说话……这一上午忙的,这电话还捣乱。外面热吗,看你一头的汗……”问着,却并不等女儿回答,又扎煞着两手转回厨房里去了。
  小林没有脱鞋就走进去接电话,果然对面是一片空寂。她想也许是有人恶作剧,便也赌气不说话,无精打采地把自己窝在沙发里,踢掉鞋子,看着屋子里的摆设——早就想搬家了,厌透了每次回家都要低头穿过狭长的弄堂和弄堂里人的眼睛——旧旧小小的沙发,旧旧小小的茶几,小小的电视柜上立着小小的花瓶,里面插着稀稀拉拉的塑胶花。有时候小并不是可爱,只是一种寒酸,干净的简单的一种寒酸,这也是上海弄堂家庭的共性,越是虚荣就越寒酸,单薄的骄傲与强悍。
  上海有地铁,也有有轨电车,上海是不可重复的城市,可是上海的弄堂家庭却是重复得可怕。
  所以弄堂的女孩子们都急着嫁,急着生活的改变,哪怕是从这条弄堂嫁到那条弄堂里,至少也有一点点改变。
  她们大多不会嫁得很差,不会比自己家里更差。但是当然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弄堂里的天空和道路一样的狭窄,再高的天空也是狭窄。她们能看到的世面也就那么多,能遇到的人也就那么多,能抓住的就更少。
  姐姐嫁得也还好,姐夫在银行做事,在浦东分了宿舍,不用再住弄堂房子了,两夫妻薪水都和意,算是小康,可是孩子又得了治不好的病……
  母亲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是不是又没人讲话?我就说,好几回了,响了接接了响的,可就是没人应。”
  小林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拿着电话,便催促几声:“喂,哪位?说话啊!”催了两遍,声音里满是不耐烦,渐渐严厉,对面索性“咔嗒”一声挂了。
  她好奇起来,按钮查看来电显示,那号码再熟悉不过,是曲风的!曲风?他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
  仿佛有一阵风吹过来,她的表情忽然生动起来,人是静的,然而心跳加了速。天刚刚热起来,百页窗已经早早挂上了,将她的脸映得阴一格亮一格。她坐在那明明暗暗的窗影里,有种恍惚的幽艳。然而渐渐的,一阵一阵的喜悦升上来,升上来,她开始想明白曲风的电话,他是后悔了,示弱了,要道歉,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那个脾气,就像个任性要强的大孩子,明知道错了,也想改,也想低头,可就是不愿意开口说出来,所以才要百般暗示,欲言又止。他是通过这种无言的方式在向她说对不起呢,打了多少遍电话,就是求了多少遍饶,是真心诚意的,这种沉默比说“对不起”真诚多着呢。
  母亲又伸出头来:“你过来帮我把这围裙紧一紧……对,就是这样。再把我袖子挽一挽……忙了一上午,都腾不出手来,你姐姐姐夫晚上要过来吃饭……”她没有注意到女儿的恍惚和心不在焉,只是唠叨着,“你昨天是不是说过要带水儿去公园玩?她打电话来问呢,我说你出去了,怎么这么快回来……我买了西瓜在冰箱里,你要吃自己切……”
  电话又响起来,打断母亲的唠叨。小林飞奔地过去,不急着接,先看清楚来电显示,果然还是曲风。
  她提起话筒,把声音放得温柔:“喂?”
  仍然没有回答。
  “是你吗?曲风。”
  这一声“是你吗”可谓销魂,然而对方又“咔”一声挂了。他用了这样含蓄的方式表白了他对自己的感情和尊重,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看自己有没有原谅他。
  母亲还在念叨:“你姐姐说水儿最近又不大好呢,医生说要是再发病,只怕危险。这孩子真可怜,你要有时间,还是多陪陪她,也不知道还能逛几次公园……”
  小林已经听不到,她握着听筒,满满的喜悦与温情,曲风是在乎她的,曲风在等待她的原谅,这使她感到一种新生般的快乐。是的,她原谅他了,不生他的气了,她要让他知道,自己是个温柔的大度的勇于原谅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正是他的理想吗?
  她提起话筒,勇敢地按了“确定”,然后“拨出”……
  接电话的是曲风本人。他听到小林温柔地问:“水儿很想看天鹅,我可以带她来吗?”
  他有些惊讶,她刚才不是生气了吗?这么快气就消了?他也有点感动,这样委曲求全的女孩子,自己怎么忍心一再伤害她呢?
  于是,他的声音里也有了难得的温柔:“当然,我随时欢迎。”
  为了奖励小林的大度,他甚至拨了个电话到丹冰家,委婉地向奶奶道歉,说自己今天下午另有安排,改天再去给丹冰弹琴。
  当曲风那声“奶奶”呼出的时候,丹冰几乎要跳起来,哦,奶奶,奶奶!她有多久没有见到奶奶了?奶奶还好吗?自己的灾难,带给了她怎样的伤心啊?!什么时候,才能再重新见到奶奶呢?
  另一面,她看到曲风难得有心气儿要打扫客厅,也有些百感交集。她知道她的计划成功了,两面接电话的人,都不会想到是一只天鹅拨了那些无声的电话。于是,一个顺利地找到理由原谅了对方的无理从而也就原谅了自己的失败;另一个则惊奇于对方的宽容从而也加倍地报以宽容。但是,当她借一个电话重新联系起两人的情感时,她自己的情感却被冷落了。这算是怎样的一笔账呢?
  曲风对天鹅说:“小林把她外甥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们来看看,到底有多漂亮。”
  的确让人惊艳。
  小林没有夸张,水儿果然是个出奇美丽的女孩子。
  那精致的眉眼,那流动的眼波,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可以有多么美丽,水儿就有多么美丽。美得无懈可击,美得令人眩目。
  曲风在看到她第一眼时,几乎呆住了,不能错目,喃喃着:“什么叫天生尤物,我今天算见识了。”
  可是,那样过分的美丽是要遭天谴的吧?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以至于眉梢眼角,都有一种“每到红时便成灰”的隐隐的寒意,是秋天的枫叶,是黄昏的落日,娇弱得让人心疼,而又艳丽得让人心悸。
  想到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孩子,竟是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时,曲风一阵恻然,几乎要诅咒上天的不公了。从这女孩美艳得过分的脸上,他几乎可以清清楚楚地读出四个字:红颜薄命。
  丹冰和他心意相通,也对这同病相怜的女孩充满怜惜,忍不住上前倚着她挨挨蹭蹭,流露出无限温存。
  女孩大喜,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线难得的笑容,抚摸着天鹅受伤处的羽毛轻轻说:“好可怜的天鹅!”
  “好可怜的水儿!”丹冰在心里说,张开翅膀,轻轻拥抱女孩。
  小林看着一人一鹅那样亲热地互相拍抚,蔚为奇观。她想不通,这天鹅似乎对每个人都友好和善,为何独独见了她却像有世仇一般,处处为敌?
  她对着天鹅拍拍手:“过来,让我抱抱你。”
  不料天鹅一扭身,竟将尾巴对准了她。然后将头埋进果冻盒子里狂吮。
  小林又恼又笑,说:“唏,这样贪吃又嗜甜,没多久就变成一只肥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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