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松风传

七◎夜刺之艳


    月影半遮,帐幔微动。留出了一条缝隙的格窗外,人影一晃。
    “有人。”梁绿波惊觉道,还未起身,窗外便已寂静。
    贺乘云侧过身,借着月光望着她:“是风吧。你是不是当真受伤了?白天这么久才醒转,该留心一下。”
    梁绿波放松下来,推了推他:“我这么容易受伤么?哼!……”
    她还没说完,贺乘云把她拉进臂中,盗去了那红唇中的下一句话语。梁绿波嘻嘻轻笑,如微风挑弄银铃,过了好半晌,她才继续道:“不过说起来,赵青娘怎么会拜那个人为师呢?……”她说得柔软而漫不经心,未及说完又被打断,帐幔在偷入的夜风中微微飘起一点,露出半条雪一般的胳膊。
    “谁知道……”贺乘云亲昵地在她耳畔吹息,“潇湘琴馆一向神秘得很,不过碍事得太过了,我也有办法叫他闭嘴……”他忽然笑了一声,一翻身,梁绿波光洁的背脊便滑到了侧边,直对着露出一线的窗户。
    “别说大话,你还不是被个小贼伤得一天出不了门……”她笑道,温软的手扼住贺乘云的脖颈,“你看……我现在能掐死你么?”
    月光落入贺乘云的眼中,他的眼神微微一震,窗外,一片阴影散发着猎豹一般的气息。突然,梁绿波脸色一变,手肘支撑着床沿,头抵着腕处闭目不语。贺乘云凝视着她,手抚在她的肩膀上:“怎么了?……真的受伤了么?”
    梁绿波伏在床沿不答,笑意渐渐地淡了。贺乘云靠近她,将她的身体固定在胸前:“你是不是太累了?赵青娘的事不必忧心,崔大人已经答应加派人手……”梁绿波慢慢摇了摇头,那双发射金针的巧手攀在他的颈间:“……你知道么?我真想掐死你……”
    这一息之后,她又说了一句什么,有如蚊呐,但贺乘云的神情猛地变了。他按着她肩膀的手收紧,就在这一刻,刀光破空而来。梁绿波似有察觉,但身子为贺乘云搂住,无法施展。她刚想出声让他松手,贺乘云却突然搂着她的腰向内一翻。梁绿波“啊”的一声惊呼,因身在他怀中,声音被生生闷在了帐幔里。
    刀光就这样扎进了贺乘云的背,那人仿佛曾想收手,但一击如此恶猛,大概要三人方可拉住。刀尖入肉,发出令人心惊的轻响,那人微微一犹豫,立刻拔刀后退,瞬息跃窗而去。
    从始至终,只有格窗发出一声响动。鲜血涌出,床榻染红一片。梁绿波想推开贺乘云,去查看他伤得如何,但贺乘云的手臂紧得就像铁箍。她甚至嗅到近在咫尺的血腥之气,急道:“死人,快放开我,不要命了?”
    贺乘云皱着眉,睁开双眼凝望着梁绿波,自嘲地笑道:“我还没死呢,就是死人了?”他这才松开双臂,只觉得伤口剧痛,连带着一用力间腰上伤势又发,脸色顿时惨白起来。梁绿波查看他处,见入肉并不算深,便出手如飞般封住了他背后几处大穴,下了床去取随身备用的金创药。
    贺乘云侧躺在床上,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在房中急急地走动,神情竟有些迷茫。冷风自大开的窗户灌入,床帐飘飞。梁绿波在那风中走回,月白色的宽裙被吹得鼓起,好似疏影杏花。她一偏头进了帐内,看着贺乘云道:“转过去,我给你上药。”
    贺乘云依言转身,梁绿波俯下身,眼波掠过他的脖子,微微带着笑:“你现在不怕我掐死你了?”贺乘云怔了怔,才笑道:“你舍得么?”
    梁绿波拍了他一下,抿嘴不答。桌上已点起的烛火在夜风中抖动不已。过了片刻,她替贺乘云上完了药,回身去取纱布等物,口中慢慢地道:“你这几天似乎有些背运啊,先是女飞贼,现在又是这个来路不明的梁上君子……看起来他好像手下留了情,并没有要你的命。”
    贺乘云不答。待梁绿波替他包扎完毕后,闭目养神片刻,便慢慢坐起身,披上了外衣。他明白梁绿波只要一谈正事,语声总是格外柔媚。那是一道极为凌厉的咒,让人陷于危地而不自知。
    “绿波。”他开口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请求加派人手追捕赵青娘的?”
    梁绿波听他口气甚是严肃,不由一怔,心下隐隐觉得不安:“……两个多月了吧,总没有回音。金碧山庄有人来催过,但上头的人好像也不着急,我这么久没办下这案子,竟然连个追究的人都没有。”
    贺乘云慢慢地笑了笑:“这些早在那人算计当中,当然不会有人来追究你。”梁绿波疑惑道:“那人?谁?”她想起日间沐远风对她说的那些话,心头突的一跳。
    她不明白贺乘云为何突然对她说这些。他们相识几个月来,他与她从不多谈正事。即使谈起,最后也总是几句调笑揭过。
    贺乘云看着她:“你若想知道,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事涉整个金碧山庄,我不想惹上什么难缠的人物。”他停顿了一下,“只是,我来岳州捕厅本是出于那个人的安排,为的就是不让他的计划有任何纰漏。”
    梁绿波怔了半晌,耳畔听得他继续说道:“你也该知道……赤雪流珠丹一事动静不算小,所有经手的人却都是应付了事,你这个‘金针女捕’办案也并不太顺利,这些……只是想吸引住一些人的目光,好让那人暗中所图得以遮掩。”他始终说得很慢,语气也甚是小心,但梁绿波听后仍是一语不发,头微微垂着。她没有提任何问题,简直像是没有听到。
    “绿波……今夜的事你切不可向崔大人提起。来的是谁我并没有看清,但多半差不了。”他说到此处,忽然咳嗽了几声,梁绿波抬眼看他,手一动,被他按下,“……我想那人动念要杀你,必是因为他觉得戏已经作够了,只要最后一击,就能让赵青娘彻底成为代罪羔羊。在这之前……她不能被任何人捉住。”
    清风吹拂,床帐拂到梁绿波脸上,她的双眼微微闭了一下。
    贺乘云等了片刻,不见她回答,便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我知道你一时必想不明白,但是……我并非有意隐瞒。公门中人虽面上风光,总有身不由己之处……赤雪流珠丹,早在赵青娘刚刚踩入圈套的时候,就已经不重要了。”不知为何,他此刻的语气不像平日的那般言笑灵活,反有些笨拙和紧张。
    梁绿波慢慢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得唇上血色褪去,一片泛白。贺乘云身上两处伤口尽皆疼痛,又说了不少话,不由头晕目眩。但他固执地握着梁绿波的手腕,等待着她的回答。
    这一刻,长得仿佛月光都凝固在窗格间。这一晚的冷月,也在梁绿波的脑海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冷得沁入单薄的宽衫,沿着脊背上下飘行。后来她曾认真地仰头望过许多不同的月亮,但没有一次再像这一夜这般的飘忽与冷淡,清晰无比。
    “那如果我不说,刚才那个人来杀我的时候,我不是恰巧在告诉你那件事……现在我还能活着么?”梁绿波终于开口,眼神微微颤抖。无论贺乘云说了多少,她所捉住的仿佛总是那个最致命的地方,其它的,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
    贺乘云微微笑了,像以往每一次夜深人静时,那般娇宠她的模样:“你想听什么?”其实当他如此问的时候,也应该有了答案。只是从来人所言之于口,都未必印之于心。
    梁绿波没有再说话,她安静地坐着,一刹那安静得像一尊玉像。贺乘云额头上沁出薄薄的冷汗,终于支持不住,靠在床边。他脸色苍白,但竟有笑容。良久,才摇了摇头。
    梁绿波站起来,径直走到巾架前取了裙衫,贺乘云注视着她穿好衣裳,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到了门前。
    “绿波!”
    他唤了一声,但什么都没有接着说下去。梁绿波出门而去。
    府衙中的任何人都不知道梁绿波是何时走的。如“那个人”所愿,她消失了,不过并非是死在谁的刀下。东进西出,金针不输,众人猜测她也许得到了赵青娘的消息,星夜赶去,但贺乘云并未提起半句,旁人问起,他只说不知。
    数日之后,追捕“三指飞云剑”赵青娘一事却突然风声紧起。赵青娘的行踪一度成迷,几乎成了武林疑案。仿佛总有人发现了她,真派人去追踪时,又了无踪迹。由此而被引出,或借机被请入瓮中而捂灭的人,已非金碧山庄一家之事。但那对局中之人来说,又并不重要了。
    在梁绿波消失后的第二日,贺乘云就动身离开了岳州城。无人知道他受过伤,正如无人听过那暗夜潜行的身影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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