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不灭定律

第25章


  送走了影兰,我又一个人躲进书房,顺手翻寻著打发时间的文章,自二十年前退休后,我的日子在平淡中又加了“无味”的苦涩了。
  “咳咳咳——”我又咳了几次。
  坐在前年影兰送我的欧式躺椅上,顺势地翻开了我手中随手拿来的书本,一看,又是这册西洋诗选。
  不知怎么一回事,我总爱在生病脆弱的时刻,想起这西洋诗选中比利时诗人梅特林克的一篇作品——
  假如有一天他回来了,我该对他怎么讲?
  就说我一直在等他,为了他我大病一场。
  ……
  假如他问起你在哪里,我又该怎样回答?
  把我的金戒指拿给他,不必再做什么回答。
  假如他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屋子里没有人?
  指给他看,那熄灭的灯,还有那敞开的门。
  假如他还要问,问起你临终时刻的表情?
  跟他说,我面带笑容,因为我怕他伤心……
  这有点像是交代遗言,但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自从四十年前见到穆颖的那次以后,这些年来,一种似有若无、隐隐约约的渴望总会在午夜梦回时涌上了我的心底,我不得不承认,我多么盼望穆颖有一天能摆脱恩义的羁绊,飞来与我相聚。
  我一天、一天地等著,等到乌丝变白发、等到生命逐渐消褪,就算在我几次病重之时,这个火苗也始终没有熄灭,我一直等著见他最后一面。
  “铃——”刺耳的电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喂——季雪凝——”我拿起话筒说著。
  “雪凝啊!我是耿肃——”
  “耿肃!哎呀!真难得。”耿肃在大陆沦陷的前一年,就与芳燕到美国求发展了,短短几年光景,他就在美国的商业插画界打下了基础,算是当时最抢手的人才之一。
  “你季雪凝的八十大寿,说什么我也不敢忘,否则芳燕在地底下一定还会跳起来骂我呢!”耿肃的玩笑话带点凄凉,自从十年前芳燕去世了以后,他也成了孤家寡人了,还好他是子孙满堂,才能陪他度过那段伤心的日子。
  “老家伙,怎么样?!听说你送了份神秘礼物给我!”
  “何止神秘!简直教人大吃一惊。”
  “先透露一下吧!我很好奇。”
  “我只能说——是幅画,可是我费尽唇舌才说服人家借给我的——”
  “借?!你把借来的画拿来送我?”这老家伙是不是有点老人痴呆症了。
  “没办法嘛!因为太特别了,那位画家本来是怎样都不肯借的,直到我把你年轻的照片拿给他看——”
  “耿肃——你病了吗?干嘛拿我的照片去买画——不,去借画——”我皱著眉,有些担心。
  “因为那个人画的少女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真的?!”我想,一定是耿肃眼花了。
  “还有,等你看过那画就要归还人家了,那画家说那幅画其实尚未修改完整——”
  “什么?!”这我又是一愣,“那——就别这么麻烦啦!你的心意我知道就成了。”
  “不麻烦!反正那位画家过些日子就要来台湾看看,到时候我把你的地址给他,叫他直接去向你拿画不就行了,说不定你们还可以讨论讨论呢!”
  挂了耿肃的电话,我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自从芳燕去世后,耿肃就因伤心过度,患了严重的忧郁症数度进出医院,本以为这些年已经渐有起色了,没料到——哎!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那幅连画都没画完的人物肖像。
  这天,台北下著一场难得一见的滂沱大雨。
  对我这八十岁的寿星,不知道是祝福还是抗议?!
  “唉呀!你可是来了,这么大的雨,我怕你顶着虚弱的身子,又拦不到车。”书岩拍拍我身上的雨滴,唠唠叨叨地念个没停。
  “影兰呢?”我四下看了看。
  “她人不舒服,先回去睡觉了。”
  “季老师,快进来看哪——”一群学生跑了过来,拉着我进入这为我暖寿办的书画展。
  一种进入时光隧道的恍惚霎时涌现,听入耳的是三0年代的流行音乐,映入眼帘的是当年上海的华丽颜面,一幅幅的上海风景画、人物生活画在在都教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感动满面。
  “谢谢大家——”我拭著泪,有些哽咽。
  “耿至刚——”书岩叫嚷著,“你老爹不是托你带份神秘礼物来吗?快送上来,别卖关子吧!”
  “在这儿——”他们一字排开,而廊的尽头就看到一个盖著布幔的画架。
  “送画架有啥稀奇的?!”书岩不以为然。
  “不是画架,是画架上的画啦”耿至刚笑著。
  “是耿肃的裸体画吗?”书岩淘气地瞎说著。
  “哈哈哈——”全场笑岔了气。
  “来吧!谜题揭晓——”话一说完,耿至刚就手一掀,一幅画法飘逸、画工细致的少女画像就大剌剌地呈现在大家的眼前。
  水晶蔷薇?!穆颖曾经为我描绘的“水晶蔷薇”?!一幅在烽火中化为灰烬的“水晶蔷薇”?!
  “哇——好唯美的情境呀!晶莹的用玫瑰花来衬托少女的热情与纯真——”
  “这对季老师有特别的意义吗?”
  “不可能、不可能——”我脸色发白地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季老师你不舒服吗?是这幅画——”大家突然间安静下来,猜想着我与这幅画的关联。
  “这画中的少女是年轻时候的季老师——”书岩一眼就看出来了,“想不到耿肃的功力这么好——”
  “这不是我爸画的——”耿至刚开了口,“这是他在美国最近一次的新画家交流联展中看到的,他自己也当场吓了一跳,他还跑去问那画家是不是认识季老师呢!结果人家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怎么会这么巧呢?”书岩此刻才觉得奇怪。
  “是啊!我还听我爸说,只有一个人会把季老师拟作蔷薇,可是那个人十三年前就死了——”
  他说的可是穆颖?!我顿时心口收紧。
  “耿至刚,把话说清楚,耿肃说谁死了?!”我拉着耿至刚的手臂,急切又虚弱地问著。“这事已经有十三年了,记得那一天,我爸和我妈在报纸上看到一篇讣问以后,他们整整难过了一个多月,尤其是我妈,每每一谈到这件事,她都会流眼泪,直说穆颖真是痴情,竟然终身未娶,连送终的子媳都没半个——”
  穆颖终身未娶?!他当真坚持著对我的承诺——我是他唯一的新娘,不论今世或来生。
  “那——阮菁呢?”我自问著。
  “阮小姐啊!是她处理穆颖的身后事,听我爹参加葬礼回来后讲,那位阮小姐哭得呼天抢地,直骂穆颖无情,直说她用尽心思、不惜赔上自己两条腿来留住他,没想到全都一场空——”
  “耿肃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浑身发寒。
  “怕你受不起这打击吧!”书岩扶著我,安慰我。
  穆颖走了!那我活下来的唯一理由都没有了!
  连今世见他一面的渴望都落空了!
  告诉我,我还在这里做什么?!
  一股千年的疲倦涌向了我,也好!该好好地睡一觉了。
  合起眼、瘫了腿,在黑暗中,我又看见了穆颖眼中的万般缱绻——
  “季老师——醒醒哪!”
  “雪凝——不要丢下我呀——”
  别吵我!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我看见穆颖了!他还是穿著月眉湖畔时的那套长衫。
  “穆颖——”隔著一条穿越不过的马路,我叫唤得心急。
  “我们就要再相见了——”他微笑地挥著手向我走来。
  突然间,我惊愣地发现自己已是白发斑斑、皱纹满脸。
  “不行,我不要这样与你相见,不行——”我顿时以手遮脸、痛苦难抑。
  “季老师、季老师——”
  我醒了,泪流满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心神还留在刚才的梦里面。
  “季老师,您千万不能倒下去啊!柳老师现在正需要您的陪伴——”
  “他怎么了?!”我这时才清醒著。
  “就在您前两天昏迷时,柳老师的孙女柳影兰也出车祸住进医院,至今还昏迷不醒呢!”
  “车祸?!兰儿出车祸?!”
  这一吓,反倒让我下了床,撑过了这场心病。
  不是对这世界还有眷恋,而是不忍心让书岩独自一人承担这一切。
  “书岩——多少吃一点嘛!才好有体力照顾兰儿。”我熬了一锅粥想说服书岩吃下。
  书岩只一味地摇著头,说:“为什么这种祸事都会发生在我挚爱的人身上,六十几年前是书缦,现在是我的兰儿——呜——为什么——”书岩哭得如此不堪。
  是啊!书缦也是这样与世长辞的——这一想,倒让我的记忆再回到六十几年前,书缦去世前曾有意无意地交代我几件事——我不太放在心上的事。
  “兰儿一定会醒过来的。”突然间,我真的很肯定。
  “希望如此——”
  “不只是希望,是一定会的,这是书缦告诉过我的事,就像你妻子当年带黄金在身边一样,都在书缦的预言里面。”我才愕然发现书缦的预言全都实现,包括要我阻止穆颖回东北。
  果然!兰儿在昏迷了个把月后,竟奇迹般地醒了。
  但,奇怪的是,兰儿虽醒了,却像是少了三魂七魄,整天痴痴傻傻、不说一句,看得我又心疼又心急,只得耐心地常与她说说话,试图唤回她的心神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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