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弗拉斯权杖

第二章 乌马丘陵(5)


常年在外游荡的冒险者,初次见面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往往会说明自己来自何处,例如“来自深水城的法斯特”或者“来自北地的乌蒙”。但在交谈中称呼对方时,却没有这种习惯。
    交谈中刻意点出对方的身份来历,往往是一种暗示。至于具体暗示什么,则要视当时情况而定。
    月精灵现在就显然在暗示着什么。
    “来自阴魂城的思思小姐”?这个称呼有些诡异,思思并不来自阴魂城,至少从没说过自己来自阴魂城。在开始介绍的时候,伊斯塔也曾经简略说过,思思来自无冬城。这当然是编造的虚假信息,但一直以来,他就是如此向别人陈述,以前对圣武士卡多佐也都是这么说的。
    月精灵一定是弄错了什么东西。
    作为当事人,思思有立场也有理由立刻对此表示否认,但她只是略带疑惑地“嗯”了一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阴魂城是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月精灵皱皱眉头,“我们没有时间了,思思小姐,”他说,“或许你因为我的冒犯而恼怒,因为我在此行目的上有所隐瞒而产生怀疑;但我在此以十二万分的诚恳说:您即将,或者已经陷入危险,而我愿意,也有能力为您效劳。”
    “我还是听不明白。”思思奇怪地回答,“达克索拉先生,您怎么了?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伊斯塔,”她转过头询问一旁的卡拉图人,“你懂他在说什么?”
    伊斯塔耸耸肩,“精灵,”他发问,“你是不是弄错什么东西了?”
    月精灵有些恼怒,或者说焦急,他正要回答,头顶上突然传来轻微的隆隆声,接着光线大暗,原本如繁星般嵌在空中的紫色发光宝石一颗接一颗,以极快速度熄灭。
    顿时月精灵脸色大变,即使在黑暗中都看得分明。“快进来!”他低喝,抬手对着身前的虚空一指,吱嘎声响,空间仿佛被不规则的剪刀划开,出现一道歪歪扭扭的宽阔裂隙,透着莹莹紫光。
    他一步踏入进去,黑袍翻转,顿时消失不见。
    思思和伊斯塔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他们很快就理解了月精灵的举动。因为就在这家伙的身形刚刚消失在裂隙中的那一刻,四面八方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了连串飕飕声。
    思思或许不熟悉,但伊斯塔太清楚了,这是箭矢高速射来的破空声。
    剑光冲天而起,化作一圈铁壁,将第一轮箭雨全部挡了下来。思思也反应过来,启动了戒指的力量,透明的寒冰护罩再次出现,将两个人裹在里面。
    “进来!”裂隙之中,月精灵的声音传了出来,“快进来!你们挡不住……啊!”
    痛叫一声,正在呼喊的月精灵仰面摔倒,后脑重重撞上地面,顿时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响;因为他的话还没说完,伊斯塔就已经抱着思思冲进裂隙,正好迎面撞上。
    瘦弱的月精灵自然抵御不住两个人冲进来的动能。
    借着反弹之力,伊斯塔自己倒是站稳了,而且扶住了思思;任由月精灵在地上挣扎,他开始打量起四周。每到一个新地方,首先观察周围,这是个好习惯,万一情况不对,至少也先看好了逃跑的退路。
    月精灵曾经说,这是莎尔教会的祈祷室。一般而言,祈祷室是一座教堂中比较隐秘,比较神圣,也比较重要的所在,因为那是信徒与神祗沟通的地方;伊斯塔虽然经常参观神殿,但他不是任何神祗的信徒,自然没有资格进入祈祷室,牧师们不会准许,他自己也没多大兴趣。
    所以这是他见过的第一间祈祷室。
    弧形的天花板弯曲下来,与平平的地面相接,整个房间呈倒扣的半球形;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是半球的边缘;顶上依然是几十上百颗发亮的紫宝石组成的繁星,忽明忽暗,光彩流溢,照在人脸上却总有些阴森森的感觉。
    和预想的一样,祈祷室中并没有太多的陈设,甚至都没有神祗的塑像,如果忽略掉中心的那个椭圆形池子模样的东西外,这里可以说是空荡荡的一片。
    但那椭圆形池子是不可能被忽略掉的。
    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占地面积接近祈祷室的一半,更因为……那里传来极其浓烈的血腥气,红色的液体如壶中快要煮沸的水一般翻腾。
    这是个血池。
    对于班恩、希瑞克这种教会来说,以血祭祀是家常便饭,他们所有的仪式、典礼,包括祈祷程序,动辄血腥遍地,很少有不需要杀人的;像塔洛斯这种邪神,也很喜欢信徒用“电击活物”等方法来取悦他,每到圣日,塔洛斯的信徒们就到处抓人,然后用闪电把不幸者烤成焦炭。
    暗夜女神虽然也是邪神,却向来没有凶残嗜杀的名声。如果说希瑞克是杀手,班恩是暴君,塔洛斯是强盗的话,那么莎尔就是高明的阴谋家。
    阴谋家的手,是不沾染血腥的,至少不直接沾染。
    所以伊斯塔很奇怪。
    能解答这个问题的家伙还在地上没爬起来,刚才那一下确实撞得不轻;精灵原本就比较脆弱,当了巫师就更脆弱,虽然身上附加的石肤防护及时启动了,但这只能挡刀剑,不能挡撞击。
    伊斯塔将他拉了起来。
    “刚才怎么回事?”
    原本还在好端端地说话,毫无预兆就万箭齐发,差点被射成了刺猬——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这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看月精灵的表现,他就算不是同谋,至少也是知情者。
    达克索拉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匆匆忙忙抬手释放一道魔法,将他们进来的裂隙闭合起来,然后他看到了一双隐隐有些不悦的眼睛。于是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赶快把话说清楚,卡拉图人只怕就要立刻翻脸了。
    “这座神殿是莎尔意志的延伸,在此范围内的一切有敌意者都会被攻击。”
    很简洁也很清楚的解释,问题在于:这个“有敌意者”指什么?指谁?
    思思心里想什么,伊斯塔自然是不清楚的;但就他自己而言,对暗夜女神无好感也无恶感,谈不上什么有敌意——最大的可能,反倒是眼前这位月精灵,莎尔的信徒,影魔网的使用者。
    因为他现在直呼暗夜女神的名讳。
    ※※※
    祈祷室外,风雷轰鸣声渐渐响起,像是在酝酿着猛烈的攻击;祈祷室里倒安静异常似乎半点不受外面波及。
    “正午,”伊斯塔说,他终于明白过来,“难怪你特地挑选在正午,兰森德尔光芒最盛之刻,正是莎尔最虚弱的时候。”
    “我筹划已久。”月精灵回答。
    血腥味一阵比一阵浓烈地传过来,思思的脸色很难看,强忍着,不敢开口说话;伊斯塔也快受不了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分析能力。
    月精灵显然是要放弃暗夜女神的信仰——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叛教;任何教会对于背叛者都不会宽容,这涉及尊严,涉及权威,涉及名誉,更涉及神祗的盛衰消长,乃至生死存亡。
    信徒自神祗处获得庇佑和力量,神祗同样因信徒而壮大;这就是为何所有神祗的教会,都以发展信徒为第一要务的缘故。
    所以叛教者,是决不能容忍的。
    月精灵因为阴影魔网而尊奉莎尔,原本就算不上什么虔诚的信徒;巫师大多看不起牧师,像他这种将奥术力量修炼到极致的大巫师,心高气傲,又岂能一直甘居神仆的身份。有叛教的心思,虽然不能说是理所当然,却也不足为怪。
    既然叛教,势必要面临整个教会的追杀,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虽说奥术锻炼到月精灵这种程度,只要小心谨慎些,就算再多的敌人围攻,要自保逃命总是绰绰有余。但隔三差五总被人骚扰,走到哪里都要防备袭击,是无论谁都不期望的生活。更何况,莎尔女神是费伦最古老的神祗,暗夜教会历史悠久,英才辈出,虽然在安姆没什么势力,但要说从别的地方调几个厉害角色来围剿月精灵,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需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月精灵说。
    “一劳永逸?兰森德尔听到你的想法一定会高兴的,我打赌,他最期望的就是某天早上醒来,发现所有的暗夜牧师都被某个月精灵干掉了。”
    “别误解,我还没疯狂到那个程度。”月精灵朝祈祷室中间的血池走过去,“一劳永逸和斩尽杀绝是两回事,后者只是达成前者的途径之一。”
    伊斯塔跟在他后面。
    血腥气愈加浓烈,令人几欲呕吐。思思从一进来就紧闭着嘴,不敢说话,唯恐多呼吸半口空气;伊斯塔要好上一些,虽然也很难受,倒还能勉强忍耐。
    最若无其事的是月精灵。
    他走到血池边,右手抬了抬,一粒微弱的蓝焰从掌心射出,落入那翻腾不休的鲜血中。
    蓝色火焰在血浪中沉浮,仿佛遭遇海难的半块舢舨,随时都可能被打灭;但它一直顽强地坚持下来,不仅如此,还越来越亮,光芒渐渐铺开,将小半块血池都染上了层蓝色。
    “第一粒火。”伊斯塔说,他记得很清楚,这是月精灵从阿诺门身上取来的第一粒火。
    高尚勇敢的背叛者之血,点燃第一粒火。
    “莎尔对阴影魔网的控制之紧密程度,远超于密斯拉对魔网的关注,”月精灵声音低沉地说,“唯有获得莎尔允许者,才能使用阴影魔网;而使用阴影魔网者,将逐渐被莎尔所完全控制,最终,你脑中的每个想法,每个念头,都能被她在第一时间察知;你所作出的一切行动,都会被她任意控制。”
    “所以你要摆脱?”
    “阴影魔网很有趣,也能赋予施法者更强的力量——但我不愿意以自由意志为代价。”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点的?”
    “当我看到一个先例的时候。”月精灵说。“渥忒霍特,也是个天运者,比我更早接触阴影魔网。”
    “他怎么了?”
    “他变成一个虔诚的莎尔信徒了。”
    伊斯塔没有再问,他知道月精灵省略了很多东西,但有件事情是确定的:月精灵发觉自己有被莎尔控制的危险,而他身为巫师的骄傲决不能容忍这一点。
    “你准备做什么?”卡拉图人问。
    月精灵沉默不答,左手抬起,掌心射出一点红色微弱火星,没入血池中。轰的一声,仿佛火如沸油般,几米高的熊熊烈焰瞬间腾起。伊斯塔只觉面前一烫,急退两步,却已经闻到了一丝头发烧焦的气味。
    转眼之间,椭圆形的血池已经被划成壁垒分明的两块。红色火星燃起的烈焰后来居上,已经占据血池的左半部分,正极力向右边扩张而去;而开始那点蓝焰,也渐渐明亮,渐渐涨大,接着如水银泻地般铺陈开来,将血池的右半块染得幽幽发蓝,仿佛深夜间的大海。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这是什么?”
    “是莎尔的恩赐。”
    月精灵随后解释说,并非所有的莎尔神殿中都有这种暗夜血池,或者更准确地说,只有极少数,最受莎尔宠爱的所在,才有暗夜血池的存在。
    “它能做什么?”
    “它能让你成为神祗。”月精灵简简单单地回答。他抬手,在面前的虚空中轻轻一抹,血雾翻腾中泛出几行闪闪发亮的文字来。
    ※※※
    高尚勇敢的背叛者之血,点燃了第一粒火
    早已死亡的神祗之血,点燃了第二粒火
    永生不朽的凡人之魂,点燃了第三粒火
    三点火焰融合为一
    阴影的罗网悄然落下
    新的神祗将会在烈焰中诞生
    ※※※
    伊斯塔阅读着这段文字,当他的眼光移到某处时,那个字符就格外明亮,而被他看过的文字,则逐渐黯淡、消失。
    他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是神祗授予凡人的一种途径——成为神祗的途径。
    凡人敬神拜神,总也期望能与神祗一般永生不朽。强大的神祗,可以将自身的一些神火让渡给宠爱的凡人,使之永生不朽,近乎神祗,这便是所谓的选民,神的选民。
    这固然是无上的恩宠,但却也意味着神祗自身的力量要被削弱。魔法女神密斯拉就是例子,她分散了大量的神性于凡人,创造了一批选民;这些选民,拥有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他们行走大地,让魔法女神的信仰得到极大扩张。
    但女神也确实衰弱了——至少暂时衰弱了。从长期来看是正确的投资,那么往往要在短期内承受风险和损失。
    动荡年代降临,密斯拉殒命。
    实际上,神祗终究是神祗,虽然被打落凡间,虽然只能以圣者形态存在,但大都能安然自保;死亡三神作为这场大动荡的肇事者,被毁灭是必然的命运,而密斯拉身为高等神,整个托瑞尔世界的魔网掌控者,居然第一个死亡,固然是海姆下手凶狠,却也不能不感叹女神是衰弱了。
    除了密斯拉之外,世界上还存在其他神祗的选民,极少,但确实有。只是他们所信奉的神祗,大多都不甚著名,在费伦的众多神祗中属于小角色,所以也少为人知。
    选民终究还是凡人,虽然力量强大,虽然永生不朽,和半神也几无二致,但却还是有一线之差的。这一线之差,就足以成就天地之别。
    所以有些凡人,不满足于选民的成就,他们期望能成为神祗。
    但这却是连高等神都做不到的——至少现在做不到。他们即便将自身的神火全部让渡出去,也不可能创造出一个新的神。这仿佛再精通炼金术的大巫师,穷尽心力制造出来的,也只可能是极度近似人的魔像,而不可能是真人。
    路似乎走到这里就堵住了,但其实不然。
    神祗不能直接将凡人擢升为自己的同类,却可以协助他。
    阿祖斯由凡人成为神祗,乃是因为他击败并囚禁了预言之神萨弗拉斯,也是因为他有魔法女神的协助。
    维沙伦由凡人成为神祗,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途径,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得到了风暴之神的大力协助和指点。
    自身的超卓努力,加上神祗的协助,凡人也可能成为神祗。
    对于神祗来说,这也是比较好的方法,比创造选民风险更低,收益更大。仅仅是协助,自身的力量不会受到太大削弱,却可以培养扶植起一个帮手,或者说仆从,获得一份新的助力,而且这份助力,是可以自己生长、壮大的。阿祖斯成为神祗后,以巫师之神的名号出现,渐渐扩大自己的影响,将大量的巫师招揽旗下;因为他是密斯拉的从神,所以他的教会,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密斯拉的势力,虽然也并不那么完全和谐。
    暗夜女神看起来也有这种类似的打算。
    伊斯塔冷笑起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一劳永逸的方法?”他质问着,声音大了起来,“难道阴影魔网已经把你的脑浆全变成胶水了么?莎尔会给自己创造出一个敌人?”
    月精灵的声音依旧平静,“自然不会,莎尔只会给自己创造忠诚的仆人。”
    “那对于你而言,这又有什么用?纵然你真能成神,照样也是在莎尔的掌握之中。你若因她之力而成,难道还想摆脱她的控制?”
    “正确极了,”月精灵说,“所以我不能借助她的力量。”
    伊斯塔依然冷笑。
    “不借助她的力量,你如何点燃起第三粒火?”
    即将永生的凡人之魂,点燃了第三粒火。
    第一粒火容易;第二粒火,虽然确实艰难,但月精灵也已经到手。巴尔之子是凡人,但他成为巴尔的刺客化身时,确确实实在本质上是一位神祗,月精灵取到了他的血,投入血池中。
    第三粒火,却要如何才能点燃?
    永生不朽的凡人——唯有神祗才能赐予凡人永生不朽。
    “别告诉我说,你已经取得了另外某位神祗的协助。”伊斯塔盯着月精灵的眼睛,此时血池中的红焰和蓝血已经越来越盛,它们冲撞在一起,仿佛沙场拼杀般绞动着,战线左右移来推去,都想将对方吞噬。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神祗和信徒,乃是精神上的联系,也就有着精神上的感应。月精灵这种大巫师,心智坚定,精神自控力极强,能隐藏自己的一些想法,暂时不为莎尔察觉,这都可以理解,但这也是有限度的,若是他和其他神祗勾结联系,莎尔无论如何也没道理不知晓。
    月精灵长长叹息了一声,“没有。”
    “正是因为没有,”他的脸上满是真挚的微笑,看起来既诚恳又善良,“所以才需要请思思小姐帮忙啊。”
    他的视线越过卡拉图人的肩膀,看着正站得远远的白袍巫师,后者刚刚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正一脸茫然地向这边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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