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6:豹魂

第67章


  他想要是这时候羽然就坐在他的身边,他会用绝大的勇气伸手去摸着她的脸儿,对她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真的很美,从天空里降到我的面前;对她说我藏着你送给我的那只松烟墨盒呢,我在深夜里写字,写一会儿停下来,手指在墨盒上轻轻地滑过;对她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北陆的爬地菊,我想跟你说让你跟我一起去北陆看着整个朔方原的爬地菊盛开,可是我怕你不答应,所以我等到一个你高兴的时候跟你说,这样你就会开心地点头了……
  他知道自己最想说的其实是羽然我对你……可是他想即便羽然就在他面前而他即将死去,这句话他也说不出来。
  他疲倦地靠在墙壁上。
  “羽然,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喃喃得说,看着笔尖的墨水滴落在白色的罗绢上,晕出一个个墨点,“我拿你……怎么办?”
  门开了,一列挎刀的侍卫进来,领头的是贾柏。
  “尘少主,该上路了。”他躬身行礼。
  吕归尘呆了片刻,忽地笑了笑,抛下了笔,套上了皮坎肩,迎着朝阳的第一缕光辉,走出了偏殿。
  姬野靠着那块倒伏的石碑坐着,呆呆地看着远处焚烧后的残烟缓缓升起。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冻住了,这是黎明前的标记,整个夜晚最冷的时候。东陆诸国都沿用皇室的刑罚,杀人之刑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时候,天要亮了,姬野知道那个时刻在一点一点逼近。
  他已经去过了有风塘,可是息辕只对他摇了摇头。他跑到这里来,他存着一线希望说羽然还没有走,虽然他也知道羽然也不会有什么办法,可是至少有一个人可以跟他说话。可是那间位于林子后面偏僻处的院子只剩下了燃烧后的废墟。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见石墁地上刻着的剑圈枪圆,恍惚有种错觉: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或者翼天瞻和羽然根本就是他的一个梦而已。
  他觉得自己的心里缺了一块,他一直把这一块存在羽然的院落里,可是院落没有了,连着他也觉得自己心里空了。
  他抬头看着漆黑如墨的天空,想着那个男孩的笑容。
  “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原来羽族是这样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还懂得羽族的文字。”
  “我把这柄刀送给你,以后有谁敢踩你的脸,也就是我阿苏勒?帕苏尔的敌人,盘鞑天神在上,整个誓言只要我不死,就都有效。”
  “姬野!姬野!快逃!快逃啊!”
  羽然的样子忽然蹦了出来,她用力地点头:“对!我们三个是朋友!”
  无数的记忆在同一个瞬间向他汹涌而来,像是水流一样穿透了他的胸口,他觉得心里更空了。他已经丢失了一块,还有一块他存在那个蛮族男孩那里,而这一块,也就要没有了。
  他有种绝大的恐惧,他要离开这片荒凉的林子和废墟,他要找一个暖和一些的有人的地方,他需要找个人跟他说话。他跳了起来飞快地越过了树林,越过了池塘,越过了街道。可是寂寂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于是他只能不停地跑,去找那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他就这么发疯般的在黎明的小街上奔跑着,张大了嘴去呼吸微冷的空气。
  “阿苏勒……阿苏勒就要死了……”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我跑到哪里去……我该跑到哪里去?”
十八
    正午的阳光利剑一样悬在头顶。吕归尘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听见周围一阵阵压不住的人声。
  行刑的地点安排在了菱花坊前的广场,这里长宽都有上千步,足以容纳万人。按照国主的谕示,处斩蛮族世子不禁围观,这是立威的时候。广场中央铺着红毯,搭起了高台,国主和大臣的位置在高台上,吕归尘远远的看了国主一眼,觉得这个人自己根本就不认识。
  他披着一件玄红色的宽袍,像极了他的婚服,贾柏说这样他脖子里的血涌出来会隐没在玄红色里,不会太过难看。贾柏又说行刑前吕归尘应该先如厕,否则砍头的时候全身肌肉都惊恐失控,怕是失去了威仪。吕归尘一一都照着做了,只是贾柏劝他饮一碗烈酒,贾柏凑在他耳边悄声说酒里下了药,喝下去人昏昏沉沉,也就过去了,吕归尘拒绝了,他摇摇头说:“其实我不怕的。”
  说是这么说,真的看见那柄重斧的时候,吕归尘还是开始怕了。他微微的哆嗦了一下,想象那柄数十斤的重斧斩落下来,砍下一颗人头和砍鸡脖子没有区别。
  “尘少主别怕,”贾柏退下去前低声说,“其实斧子也只是看起来吓人,却比刀剑利落,少吃很多的苦头。”
  声浪一潮高过一潮,远处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灵魂,拿着一页火纸一一点燃了九碗烈酒。行刑的军士半跪着接过燃烧的烈酒,一齐仰头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酒碗。其中最魁梧的一个是刽子手,他一扯胸前的皮带,把整个胸甲卸脱下来,露出肌肉纠结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蜷曲的黑毛。他在一阵刺儿的欢呼中把沉重的斧子举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围观的人们以更大的欢呼来回应他。
  吕归尘看着那些陌生却兴奋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死会让这些人觉得如此有趣。
  刽子手把整整一坛酒淋在身上,瞪了发红的眼睛环顾周围,凶狠得像是一头烈鬃熊。
  触到他的眼神,吕归尘心里一寒,他上过阵,却没有见过这种眼神,凶蛮中带着夸耀和兴奋。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的用意,他懂得贵族行刑的礼法,本应简单而肃穆,国主所以把这些东西搬到这里来,只是要让他死得卑微,就像一个一般的死囚那样。
  一股气在心里撑住了他,众目睽睽之下,吕归尘忽然仰起了头,默默的对着天空。雁唳中一只孤雁滑过天边一角,吕归尘嘴角带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轻微的一阵哗然。
  沉重有序的铁蹄声从场边传来,笼罩在巨大黑氅里的四名重装铁骑武士缓缓而来,手中持着金色菊花的长幡。铁面甲遮住了他们的样子,但是吕归尘扫视了一眼,还是认出了他们中的一人。那是方起召,虽然都穿着制式的铠甲,但是方起召配了他家传的那柄名剑。
  铁骑兵们绕场一周,经过吕归尘面前的时候,一人持着长幡的手颤抖起来,长幡也在空中摇晃。
  “雷云!”方起召在他身旁低喝,“别丢了威仪,这家伙马上就要死了,不过是块死肉!”
  那是雷云正柯。吕归尘避过去不愿看他的眼睛,他知道为什么雷云正柯会这样的恨他,毕竟是他的同胞杀死了雷云正柯的哥哥雷云孟虎,雷云正柯说起这个哥哥的时候总是一脸的自豪,又懊丧的说我一辈子都超不过他。铁骑兵们绕场之后,站定了四方形的四个角,行刑的武士们则有八人围绕着行刑台,那个赤裸着上身的刽子手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或者是做戏,摇摇晃晃的走了上来,瞥了一眼吕归尘,像是屠户看一头待宰的猪。
  他忽然一脚踹在吕归尘的膝盖后弯,同时狠狠的一巴掌压在他后颈上。吕归尘不由自主的跪下,抬不起头来。全场爆发了一阵欢呼。
  一根带着倒刺的铁链兜头扣下来把他缠住了,背后的刽子手狠狠的一收,倒刺嵌进肉里,吕归尘在喉咙里低低的呻吟了一声。
  “管你什么金帐国的少主还是一个铜钿不值的贱人,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地方!”刽子手压低了声音在吕归尘耳边说,“都是将死的人了,不要摆什么硬气。好好收场,我们做事的也好给你个痛快!”
  一旁的军士推上了几乎一尺厚的沉重木枕垫在吕归尘的脖子下,另一个人把一只铜盆放在木枕前。
  “这一下要卖力啊!”推木枕的军士说,“国主在上面看着,可别不漂亮。”
  刽子手在手里掂着斧头:“小事,保证连木枕一劈两段!”
  高台上的国主扬了扬手,全场都安静下来。鼓点响了起来,鼓槌在鼓面上急促的轻击,而后越来越重,越来越急。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摒住了呼吸。
  吕归尘被两个军士压住了肩膀,却忽然不顾一切的用力想要站起来。军士们惊慌起来,加了力气,刽子手上去一脚踩住了吕归尘的脖子,把他的脖子踩进木枕上那个凹陷里。可是吕归尘还是在用力,他只是想要把最后的力气用尽,他努力的抬头去看周围的人。这些人在看着他死,可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怕,他要用同样的眼神去回看这些人。阳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只觉得人海人山。他想象着那一双双眼睛带着无辜的好奇,像是看一场登台大戏。他的心里一阵阵的寒冷。
  姬野会在他们中么?羽然会在他们中么?吕归尘忽然想,他战栗起来。鼓点越来越急了,他就要死了,最后他能不能看见那双深红色的眼睛?他想到这两个人,心里忽然变得很乱很乱,他发觉自己有一丝渺茫的期待,姬野会不会来救他?姬野……那个骑着黑马纵越,目光像是黑电的孩子。
  刽子手狠狠的在他脖子上跺了跺:“不老实,死得更难受!”
  “难受?”吕归尘想,他忽的笑了,心里满是蔑视。他想你懂什么难受?砍头就难受么?
  行刑的军士力量真是大得惊人,吕归尘觉得自己越来越挣扎不动了。一直被他压住的绝望终于升起来把他整颗心都埋住了,姬野不会来救他的,吕归尘想,姬野是什么?其实也只是一个在家里永远低着头的孩子,他有时候像只愤怒的刺猬,只是他怕自己不竖起那些尖刺别人就会从他身上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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