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6:豹魂

第68章


最后一声鼓点落下,像是天际的雷鸣。吕归尘忽的用力攥拳,他还留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明白这是他一生的最后时刻,他决定用尽他一生的力量去喊那个名字,这样即使他变成了飘忽的鬼魂,这最后一次的大胆会让他不虚一生。
  重斧高高的举了起来。
  吕归尘攥紧了双拳,让肺里吸足了气,他把嘴巴张到最大,对着所有人呼喊:“羽……”
  羽……
  吕归尘听见自己心里的回声,他狂喜,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有一种气息直冲出去。
  而更强烈的声音把他的呼喊忽的截断了。吕归尘哆嗦了一下,那是箭鸣!是带着尖啸的响箭!
  他觉得什么东西溅在自己的脖子上,重斧却没有落下,他仰起头,看见刽子手狰狞的神情僵死在脸上。他抛下斧头,软绵绵的跪下,双手颤抖着去拔洞穿他喉咙的箭。
  雷云正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黑色大氅,连着森严的铁面甲,他手里提着沉重的铁弓,腰间左右捆着箭囊,大氅下的马鞍上明晃晃的十二柄长刀。那真的是一只刺猬,一只愤怒的刺猬,它的目光漆黑得像是雷电。
  “姬……姬野……怎么是姬野?”方起召惊恐的大喊。
  “拦住!拦住!”行刑军士中的百夫长高呼。
  “啊!”围观的人群中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吕归尘看着他,就像第一次在演武场,隔着重重的人流两个人对上的目光,还带着一点陌生。
  姬野说:“阿苏勒,我来救你了!”
  他就这样说了,说得很安静,像是无数次的他带着马说:“阿苏勒,我们喝酒去。”
  他说完了就策动了战马,爆发出把全场声音都压了下去的吼叫。
  “姬野……姬野……”几乎在同时,吕归尘也不顾一切的吼了起来,“快走!快走!没用的!别管我了!”
  不知道多少军士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方起召他们虽然在哆嗦,却不能退后。剩下的三名铁甲重骑一起拔出了佩剑挡住了姬野冲向行刑台的道路。
  连续三次箭鸣。
  吕归尘知道姬野轮指连环箭的速度,可是这一次姬野更快了,他学了出云骑军左右驰射的办法,第一箭直接贯穿了方起召的头颅,第二箭洞穿彭连云的手臂,他哀嚎一声栽下了马背,第三箭射出吕归尘背后的一名行刑军士肩头中箭,那一箭的冲劲带着他倒栽出去,蜷缩在地下哀嚎着打滚。
  姬野看见方起召从马背上落下,头盔摔掉,露出了那张死人的脸。他再没有顾忌了,心里最后一层不安也消失干净。他杀人了,杀了方起召,南淮巨富方氏的小儿子,从此他完完全全地和这个下唐这个南淮站在了战场上对立的两侧。而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他只要一个朋友,他不能让他死去。为了这个,他可以把这些人都杀了!
  步卒们潮水一样涌过来把他和行刑台之间切断,他面前有几十个或者几百个人,他不知道,只觉得黑压压的都是人,就像是回到了殇阳关前惨烈的战场。
  他连续不停地开弓轮射,步卒们没有带盾,不敢过于逼近,前面的几人中箭,后面的人惊慌中只好以尸体作为盾牌。这样的轮射耗箭急快,姬野触到空空的箭囊,明白了为什么出云骑军出战的时候总是后面带着大车,车上满载箭枝。他狠狠地抛出铁弓,砸在一个冒险偷进的步卒脸上,双手从马鞍上拔起两柄长刀。步卒们大吼着冲了上来,姬野的长刀劈了进去,他陷入了包围,可是他心里根本没有恐惧。成片的飞血,中刀后的哀嚎,飞起的断肢,让他嗅到了浓烈的战场气息,胸膛里的血滚烫。
  “逆贼!逆贼!抓活的!要活的!凌迟处死!”国主拍着桌子,几乎可以咬碎这的牙齿。
  “国主放心。”拓拔山月随即招来了自己的亲兵,“传我的令下去,从封城的军士里调弩手和盾牌手各一营过来。”
  “笑话!”国主怒喝,“我们这里五百禁军,难道就挡不主一他一个人?还要另外调兵?”
  “国主听臣一句话,禁军根本就是无用之军。而这两个人亲身上过战场,亲手杀人,是不同的。还有……”他犹豫了一刻,不再说下去。
  姬野的双手刀一齐插进一个军士的小腹里,那个军士垂死却有一股拼命的力气,竟然双手紧紧地攥住了住了那两柄刀的刀锋,不让姬野拔出。
  姬野低头,看见肩甲上烙印着一只很小的蝙蝠,这是一个隐藏在禁军中的鬼蝠,背后的风声传来,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有人扑了上来。他双手左右分开,脆薄的长刀从中间断裂。而后他甩脱马镫,一脚踢翻了那个跪蝠的尸体,双手断刀左右横切出去,划开了两侧各一个禁军的喉咙。血光里他一手从马鞍上拔出一柄新的长刀,翻身直刺出去,把一个跳起来从半空扑下的鬼蝠贯胸穿透。困在人群里了,战马已经完全没有用处。姬野一提马鞍,蹲在马上,长刀横扫一圈逼退了身边的人,而后猛的跃起,落地劈斩,劈断了一名禁军的琵琶骨,把他的上半身几乎都要劈成两片。这是嬴无翳的霸刀。姬野放手把嵌在禁军身体里的长刀抛弃,左手以马鞍格住了一枝斜刺过来的长枪,右手再拔一柄长刀。
  他预计到了这样的情况,没有把马鞍束在马背上,只是虚压着,这时候巨大的马鞍覆盖了他左半身,他右手长刀压住了另一侧。
  “阿苏勒!站起来啊!站起来!”他在人群闪动的缝隙中看见吕归尘依旧被行刑的军士们压在木枕上,他嘶哑地后吼着,“站起来啊!我们杀出去!”
  “姬野!走啊!快走!没用的!你疯了么?”吕归尘也是嘶哑地吼着回应。
  “废话!都是废话!怎么能走呢?姬野一记膝盖把靠近他的禁军下巴磕落了,那人的佩刀也斩在了腰间,幸好不是很深的伤口,他跟着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上,感觉到了脚下胸骨裂开的声音。他把手中的长刀掷出,长刀飞旋着扎在吕归尘面前不远的地方:”拔刀啊傻子!拔刀啊!“
  他再拔一柄长刀,高举起手给吕归尘看自己腰间的伤口:“你再不拔刀,我就死了!”
  背后传来了传来了烫一样的剧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了几步,右手弯回到背后用手背一蹭,满是淋漓的鲜血。偷袭他得手的还是一名鬼蝠,姬野知道息衍训练这支斥候营分布在整个禁军里面,可是他也不知道确切有多少人。鬼蝠手里只是一柄短匕首,他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该立刻扑上去再次进攻,姬野穿着骑兵甲,他不知道那一刀割破骑兵甲留下了多深的伤痕,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姬野一杨手,把整柄长刀抛掷出去,从他的脑袋正中劈斩进去,他仰天沉重地栽倒在地下。
  姬野在投掷中用上了全部力气,他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还要再拔刀。可是他没有机会了,两个禁军趁着这个空隙左右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双腿。他和禁军们一起摔倒,落地的一瞬间,他拔出胸口的青鲨扎在其中一个人的后颈里,猛地发力,把整个一尺长的刀刃都推了进去。更多的人扑了上来,他们已经得手了,也不再用刀国主下令活捉,他们每个人都只是扑上去按住这只野兽,像是几十个人扭翻一头发怒的犀牛。
  烟尘起落,吕归尘只看见姬野有时甩开身上的两个人,却又被压了回去。他看不见姬野,只能偶尔看见姬野的手从那堆人里面探出来一瞬,染血的手用力拍着地面。吕归尘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他的胸膛里有两颗新在搏动,不同的频率,像是两个人在里面挥舞鼓槌疯狂地敲击。这是喝那次他发病时候同样的征兆,有一种从内而外的力量,要把他撕成两半。
  “阿苏勒!阿苏勒!”姬野被压在无数只手之下,他动不了了,只能嘶哑地大吼,“不要死啊!羽然会想你的,羽然……她会想你的啊!”
  他咬在一个禁军的胳膊上,那个禁军痛叫了一声,松开了姬野的右手。唯一的一个空隙,姬野从甲带的缝隙里面扯出了那页信纸,狠狠地把它抛向了吕归尘。
  他再次被人群淹没了。
  没有人去管刑台这边,吕归尘看见那页信纸飘飘悠悠地在风里,最后来到他面前。那张烧了一个洞的信纸上说:“姬野,阿苏勒,对不起。
  我要走了。故乡的使者来了,我知道他总会来的。我从来没跟你们说我是谁,我想你们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宁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后它忽然就来了。
  我没有跟你们说,是因为我不想告别。我记得我来的时候,只是和爷爷一起骑了一匹马,有一天我还会这样回来的,和爷爷一起骑一匹马,就这么就回来了。
  我会在很远的地方想你们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们,所以我很快就会回来。”
  然后风带着那页信纸走了。
  许多年之后吕归尘回想那一切,觉得风里是神祉的手在指点他们的去路。在他觉得再无希望的时候,神祉打开了一扇门,告诉他光永远不死。他恍惚中听见了熟悉歌声:“紫槐花开放的季节,让我说爱,爱飞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让我们唱歌,那些唱歌的松树都结籽了,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让我们说爱,让我们唱歌,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一生中从没有任何时候象那个瞬间,吕归尘那么地想要活下去,想要看见明天早晨的阳光,看见晨光中他的朋友们,看见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洒如光缕。
  想要闻见那种香味。
  想要不经意触到是的温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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