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76

第29章


从此以后,松松垮垮,人心涣散,谁要想搞运动整人,再也不那么容易了。
  8月22日晨近6点,我被地球妈妈猛烈摇醒,听见房屋又是一阵嘎嘎咋咋大响。我拖起鲲鲲滚入床底下,吓得发呆。随即听见大院那边一片惊诧的喊妈喊爸的童声。惊魂甫定,才想起这次比16日夜间那次厉害得多。天大亮后,看见再无动静,我们便爬出来,转移到堂妹那边去。我家所居和她家所居虽然同在一乘屋盖之下,但是我家这边山墙孤绝,没有别的房屋拉扯,不如她家那边牢固。大婶和陈婆婆前两日已从大院坝床岛上迁回室内床底下了。陈婆婆是摘帽地主,一贯奉公守法,逃命仍然不忘随身带着选民证和户口簿和购粮册以及摘帽证明书。她一个人独居,所以一切贵重物品全部纳入一口大提包内,放在床下。此外,她为人细心,电筒、火柴、手纸、牙刷、牙膏、针线、糕饼等等,也都随身带着。
流沙河:天灾人祸两当头(4) 
 
  此后还小震一次,发警报两次。直到8月29日,本镇仍处在警戒状态。那天是星期日,本镇赶场之期。怕地震造成市面混乱,四门都有民兵守卫,阻止农民入城赶场。
  闹地震闹完了整个八月份。本月做工十九日,失业十日,躲地震两日。领工资二十七元,偿债十二元。尚余十五元,将用这点钱支撑九月份。
 
 
 
  跨入九月份,不再闹地震。本镇全民皆闹的公平的日子遂告结束。看来又该搞运动了。
  1985年写于成都
莫言:毛主席逝世那一天(1) 
 
 
  莫言,原名管谟业,中国新一辈极具活力的作家之一。1956年3月5日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县东北乡一个中农家庭。经济上的贫困和政治上的歧视,给他的少年生活留下了惨痛记忆。12岁时因“文革”爆发辍学回家。18岁时到县棉油厂干临时工。1976年8月参军,站岗之余依旧喂猪、种菜。1979年秋调至解放军总参谋部,历任保密员、政治教员、宣传干事。1981年发表处女作《春夜雨霏霏》。1984年秋入解放军艺术学院。著有长篇小说《红高梁家族》、《天堂蒜苔之歌》等,中短篇小说集《透明的红萝卜》、《爆炸》等。另有《莫言文集》五 
 
 
卷。其中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夺得“大家文学奖”。
  本文曾收入莫言多种作品集,此处选自《莫言文集·小说的气味》,当代世界出版社出版。
  一、小引:至于是否恬不知耻,何必去管
  之所以选这样一件大事来写,是因为近年来看了不少跟伟大人物套近乎的文章。拉大旗做虎皮,不但有效,而且有趣,至于是否恬不知耻,何必去管。
  譬如邓小平去世后,我就看到了文坛上几个一辈子以整人为业、写了许多没有人味的文章的“革命”作家自作多情的悼念文章。其中一篇文章的题目叫做《敬爱的邓政委救了我》,乍一看这题目,着实是唬人,还以为他跟邓小平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很像二野的师长旅长的口气,最不济也是邓小平的炊事员、马夫什么的。但读了文章,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个人其实是被刘邓大军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兵,撕下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章就算参加了革命,然后就一直在革命队伍里混事。别说他没见过邓政委,只怕连肖永银、皮定均等二野的中层干部都没见过。现在,那些真正的老革命都去世了,就由着俘虏兵们信口雌黄了。反正他们知道,那些真正的老革命不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找他们算账。
  这篇文章的大意是:1978年,邓政委下了一个命令,给全中国的右派摘掉了帽子,在“右”派里,有铁骨铮铮的好汉,有天真的知识分子,但也有卑鄙的告密者,整人的急先锋,玩弄权术的小阴谋家,聪明反被聪明误了的小可怜虫,他们当中有的人如果当了权,只怕比“四人帮”还要厉害,把他们划成“右”派的确是个错误。
  我的天,原来邓政委就是这样救了他。
  二、小引:中南海好像是他家的责任田
  油然想起,我在军队工作时,认识了中央警卫局的一个志愿兵,具体工作好像是在食堂做饭。他说跟我是老乡,我也就认了这个老乡。
  这个小老乡有一个爱好,喜欢对人说中南海里的事情,好像中南海是他的责任田似的。这伙计还有一个习惯,喜欢直呼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名字。
  譬如提到江泽民,我们总是习惯称做“江总书记”或是“江主席”,我这小老乡却一口一个“泽民同志”,还有“李鹏同志”、“瑞环同志”、“乔石同志”等等,我问他,你们这些在“海”里工作的同志,是不是能够常见到“泽民同志”他们?
  他肯定地回答:当然了,经常见。然后就说某某同志喜欢拉二胡,坐在葡萄架下拉,我们围在旁边听;某某同志经常到食堂来排队买馒头,我总是选个大的给他。
  不敢说我这小老乡是在造谣,因为现在的事情真假难辨,某部机关食堂里一个志愿兵就能替人办大地方的出入证,明码标价,货真价实。
  这是被揭露出来的事实,不是我的捏造。
  三、小引:毛主席逝世与我大有关系
  前面两段小引说明,只要你厚颜无耻,只要你胆大如匪,那么,你就可以跟无论多么大的人物挂上钩,这就为我这篇文章找到了根据。
  原来我想,自己不过是个草民,谁当官我也是为民,毛主席逝世与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现在我想,毛主席逝世与我大有关系。不但与我有关系,甚至与我家的牛有关系。毛主席仍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就不可能改变,阶级斗争为纲就不可能取消,如果有文学,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子的文学,而那样子的文学我是不会写的。
  如果毛主席活到现在,我肯定不会当所谓的“作家”,更不用说人民公社不会解散,人民公社不解散,社员家就不会自己养牛。所以说,如果毛主席活着,就不可能有我家的牛。
  四、正文:毛主席怎么能死呢?
  1976年9月9日上午,我们警卫班的战士,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在凳子上,在班长的主持下,讨论头天晚上看的电影《决裂》,这部电影后来被说成是“四人帮”反党集团炮制的大毒草。
  这棵大毒草故事梗概是说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抵制邓小平刮起的“右倾翻案风”的事。葛优他爹葛存壮在影片里扮演了一个专讲“马尾巴的功能”老教授,演过《平原游击队》的郭振清在本片里演了大学的党委书记,这个党委书记领着一群文化考试不及格、凭着两手老茧子上了大学的学生跟走资派斗争。
 莫言:毛主席逝世那一天(2) 
 
 
 
  斗争的结果好像就是大家都不必在课堂听教授讲俄罗斯的黑土地和马尾巴的功能,然后,大家在思想转变了的老教授带领下,到村子里去给贫下中农阉小猪。
  好像还说过有一个中农出身的学生受资本主义思想影响,自己偷着去给人家阉小猪,结果阉死了。这头小猪的死当然也要算在邓小平的账上。大家义愤填膺或者是伪装出义愤填膺的样子,狠批邓小平妄图搞资本主义复辟,让我们贫下中农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的滔天 
 
 
罪行。
  我有一个战友名叫刘甲台的,批着竟“呜呜”地哭起来了。班长问他哭什么,他说被邓小平气的。我们班长马上就号召全班向刘甲台学习,说批邓一定要带着强烈的阶级感情,否则批不出水平。
  刘甲台的表演让我想起了当兵前村子里参加忆苦大会、看忆苦戏、吃忆苦饭的故事。我们村每次忆苦大会,上台忆苦的总是方家二大娘。方家二大娘比刘甲台厉害,刘甲台讲到半截才哭,方家二大娘从台下往台上走时就用袄袖子捂着嘴嚎啕大哭。
  方家二大娘是个很有政治头脑的忆苦专家。
  批刘少奇时她能把自己在地主家磨房里生孩子的事跟刘少奇联系上,说这事全是刘少奇害的;批林彪时她又说是让林彪给害的;批邓她肯定又会说都是邓小平给害的,让自己在地主家的磨房里生孩子。
  如今回头想想,寒冬腊月,大雪飘飘,一个邋遢不堪、浑身虱子的叫花子倒在雪地上要生孩子,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那个地主把她扶到自己家,安置在暖和和的磨房里,地下还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的麦秆草,让她把孩子生在草上,生完了孩子,还给她喝了几碗热粥。后来给全国的“地富反坏”摘了帽子,方家二大娘的口气马上就变了,她再也不骂地主心肠像毒蛇,让自己在磨房里生孩子了。
  闲话不说,书归正传。
  轮到我发言了,我也想学刘甲台,哭出一点眼泪,赢得班长的表扬。
  但心里没有悲和恨,挤鼻子弄眼,死活也哭不出来。其实,我特别希望能恢复高考,因为像我们这种中农子弟,永远不能被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哪怕你手背上都磨出了老茧。
  当时,所谓的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纯属一句空话。
  每年就那么几个名额,还不够公社干部的子女们抢的,哪里轮得到村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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