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76

第30章


  但如果是凭考试分数,我也许还有希望。因为我的大哥就是在“文革”前考上了大学。尽管内心对《决裂》有看法,但我还是装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痛骂了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痛骂了邓小平妄图复辟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狼子野心。
  痛骂之后就是歌颂,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
  “文化大革命”有啥成果?其实我也不知道。
  从这里也以看出,中国老百姓里,其余的绝大多数,都跟我一样,是一些人云亦云的糊涂虫,让批刘少奇咱就跟着批刘少奇,让批邓小平,咱就跟着批邓小平。有时候心里有那么点别扭的感觉,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我想,即便我像张志新一样发现了真理,也未必有勇气挺身而出。手里掌握着真理,又不敢挺身而出,这种痛苦肯定比感冒严重。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生就“难得糊涂”了。想当年郑板桥创作这句座右铭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想瞎扯几句。孔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理解这话,就是要敢于承认自己觉悟低,不要像有的人那样,林彪当副统帅时,祝他“永远健康”的调子喊得比谁都高,但等到林彪一出事,马上就换了一张脸,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东西跟在毛主席身后,一脸的奸臣相。
  我们正批着邓小平,业务科的一个参谋满脸神秘地走进来。我们单位人少,干部战士之间的关系很随便,这个参谋是高干子弟,据他自己说他爹跟国家领导人多次出国访问,还把一些模模糊糊的、发了黄的照片给我们看。
  虽说是高干子弟,但他却出奇的吝啬,好占小便宜,夜里值班时,常从窗口钻进厨房偷鸡蛋,被我们警卫班擒获过多次。因此他在我们班里一点威信也没有。
  他一进来我们班长就往外轰他:“滚滚滚,没看到我们在批邓?”
  他不说话,过去拧开了班长床头柜上那台红灯牌收音机,顿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男播音员那沉重、缓慢的声音响彻全室:各位听众请注意,各位听众请注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于今天下午四点播放重要新闻,请注意收听……
  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谁也没听过这样的广播。
  有什么事接着说不就行了么,为什么还要等到下午四点?
  我们班长毕竟是老兵,政治经验比我们丰富,他的脸顿时就严肃了起来。
 莫言:毛主席逝世那一天(3) 
 
 
  他盯着那参谋的小瘦脸,低声问:“会有什么事?会有什么事?”
  参谋把班长拉到门外,低声嘀咕着,不知说了些什么。班长进屋后,看了我们一眼,好像要对我们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
  我们都盯着他看,他说:散会吧,各人把东西收拾收拾,给家里写封信吧。
 
 
 
  班长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他跟我们的管理员是密友,两个人通宵达旦地研讨马列主义,我看到他钻进了管理员的宿舍,知道他们俩又研讨国家大事去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班长走了,刘甲台为了王,他说:要打仗了,肯定是要打大仗了,我估计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弟兄们,准备着上战场吧!
  刘甲台的话激得我热血沸腾,打仗好啊,我太盼着打仗了。
  因为家庭出身不是贫下中农,政治上不受信任,见人矮三分,自卑得很,上了战场,用勇敢、用鲜血洗刷耻辱,让他们看看,中农的儿子作战勇敢、不怕牺牲,牺牲了也给爹娘挣一块烈士的牌子,让他们在村子里昂起头、挺起胸,再也不必见人点头哈腰……
  熬到下午四点,所有的干部战士都集中到食堂里,餐桌上摆着我们班长的那台刚换了四节新电池的红灯牌收音机。
  一拧开开关,充足的电流冲得喇叭“嗡嗡”地响。
  电池是我到村里的供销社去替班长买的,遵班长的嘱咐开了发票。
  我把电池和发票交给班长时,班长悄悄地对我说:毛主席死了。
  班长的话像棍子一样把我打懵了,这怎么可能?
  毛主席怎么能死呢?
  谁都能死,毛主席也不能死啊!
  四点还没到,收音机里就播放开了哀乐。
  这一年我们已经听了好几次哀乐,先是周恩来死,接着是朱德死,但他们死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没有提前预告,看来毛主席真死了。
  看战友们的神情,我知道其实大家都知道毛主席死了,那个参谋双手捧着一个玻璃杯子,小脸肃穆得像纪念碑似的。
  我们的首长拉着长脸,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哀乐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男播音员用沉重的声音说:“……”
  用删节号是因为我忘了广播词儿,去查当年的报纸又太麻烦,随便编几句又显得很不严肃,所以只好用了删节号。
  当广播员说到毛主席“因病医治无效不幸逝世”时,那个参谋手中的玻璃杯子掉在了地上,跌得粉碎。然后,他就去找扫帚和撮子把碎玻璃弄了出去。
  当时我就感到了这个杯子掉得没道理,现在想起来更觉得没道理。他是那样吝啬的人,提前就知道毛主席死了,双手攥着杯子,怎么会掉在地上呢?这分明是表演,而且是拙劣的表演,但我们的领导还是表扬了他,说他对毛主席感情深。
  毛主席死了,上级立即发来命令,让我们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原来我们只有枪没有子弹,进入一级战备,马上就发了子弹。我们用半自动步枪的,每人发100颗子弹;用冲锋枪的,发150颗子弹。
  一下子发了这么多子弹,子弹袋子装得满满的,心里也感到沉甸甸的。上岗时,子弹上膛,一搂扳机就能放响。领导也背着手枪查岗,好像战争随时都可能爆发。
  我们单位人很少,营房跟老百姓的房子紧密相连,村子里的人几乎每天都到我们的院子里来,有来借工具的,有来找水喝的,还有几个姑娘,跟我们的几个干部谈恋爱的,进出我们营区就像自己的家似的,进入一级战备,领导给我们警卫班下了令,老百姓一律不准进营区。
  我执行命令,把老百姓堵在门外,一般的老百姓没有意见,但那几个姑娘有意见,有意见也不让进。紧张了两天,等毛主席的追悼大会开过,大家就懈怠了,尽管上级还没有撤销一级战备的命令,但领导把我们的子弹收了上去,说是怕出事。
  交了子弹,我们就更加懈怠了。
  我们单位在那几天里,匆匆忙忙地去买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尽管信号微弱,画面跳动、扭动、几乎没法看,但村子里的老百姓还是来了。他们围在大门口要进来,我们执行命令不放他们进来,他们就发牢骚:还“军民团结如一人”呢,还“军民鱼水情”呢,忘了我们给你们抬担架、送军粮那会儿了!
  这个村抗日时期是革命根据地,30年代入党的就有40多人,省里、县里都有这村里的人当官,最大的一个在中央当部长,不好惹的。
  我们领导怕弄出矛盾来,就让我们把电视搬到院子里,然后开大门放入,我们一开门,老百姓就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毛主席死了!这句话,这个事实,像巨雷一样惊得我们目瞪口呆,连我们这样的草民百姓,都为国家的命运担忧,都认为中国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莫言:毛主席逝世那一天(4) 
 
 
 
  但后来的事情发展变化得有点天翻地覆的意思,毛主席死了,天并没有塌下来,老百姓也并没有因为他过世而活不下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活得不赖。
  现在,连老百姓也知道毛主席生前犯了许多错误,但许多人,起码是我,并没有感到当年把毛主席当成神是可笑的,许多人,起码是我,想起毛主席,还是肃然生出若干的敬意。毛主席之后,在中国,再也不会有谁能像他那样,以一个人的死去或是活着,影响千万人的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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