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春梦江南

第13章


    四叔,王摩诘的这句诗,倒和我今日的景况十分相似啊。”  景达瞧着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说道:“你居然笑得出来,还有心情和我谈诗。
    你就从来没想过此后的事?
    润州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你这样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金陵?
    ”
      他手中的马鞭往前面一指,说道:“我已在十里亭备酒,你说和王摩诘诗句相似,我看你更像是后两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润州无故人。
    ”
      弘冀在马鞍上伸了个懒腰,微笑说道:“四叔,你还在怪我那日太过冲动?
    ”
      景达说道:“你该看的明白,皇上并不是一定要你去润州,当日我和从嘉都站出来求情,皇上已经有了台阶,只要你说一句半句软话,何至于有今日之祸?
    ”
      弘冀目光轮转,幻出冷峻容色,说道:“四叔替我求恳,这份情弘冀记在心里,日后自有报答的一天。
    至于从嘉么,我不受他的恩惠。
    ”
      景达甚感奇怪,说道:“你和从嘉到底有什么过节?
    我瞧你对他的神态,似乎不仅仅是因为他听见了我们的说话。
    ”
      弘冀道:“他这个人,说话行事都是假惺惺的,太过虚伪,在父皇面前做出一副恭谨的模样,有怎知不是曲意示好,以图后事?
    他目下跟着冯延巳学填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不定将来也是个冯延巳那样的奸险小人。
    ”
      他虽然这么说,在深深心里,也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何厌恶从嘉。
    他只知道,这种厌恶在从嘉出生之时就有,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所有的理由,都不过是给这种厌恶找一个更好的注解罢了。
      景达果然不怎么相信,说道:“从嘉年纪还小,不大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也不必太过苛责了。
    ”
    他望定弘冀,忽然说道:“你是讨厌从嘉这个人,还是厌恶他有个重瞳子?
    ”
      “说的好好的,又何必提他?
    从嘉有没有重瞳子,又关我什么事了?
    弘冀神情淡淡,转开了话题,说道:“四叔,你真的认为我去润州只是一时负气?”
      景达看着他,说道:“难道不是?”
      弘冀轻轻摇了摇头:“四叔,还记得前两天,咱们下过的一盘棋么,当时我们不断争夺一条大龙,我眼见棋力不如你,转而在另一角经营,结果,反而是你输了。”
      他双眉一扬,说道:“目下的境况亦如是,朝中已然被冯、魏等人把持,父皇对他们的宠信,四叔你也是身有体会的,我就算是留在金陵,又能成得什么事?说到最好,也只是个有心无力的皇子罢了,与其跟他们争斗不休,还不如另辟天地。况且,宣、润二州是南唐的门户,只要有了军功,我还怕得谁来?”
    他心底还有句话,没有说出来,“到了那时候,我这个有功劳的皇子,难道还比那个没有功劳的皇太弟差了?”
      他越说越是神采飞扬,话音落时,满眼睥睨傲视之态,让他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霸气。
      景达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心中滚来滚去的,只有四个字:“后生可畏。”
    他虽然只有三十余岁,却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慨然说道:“原来你已经想得这么明白了,我还在为你担心。”
      弘冀微笑说道:“我也只是有这个想法罢了,到底能不能成,还在未定之天,他日若有难处,四叔可不能不帮我。”
    景达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
      他将手一摆,说道:“我们去共饮一杯,盼你壮志得展,前途无量。”
      叔侄二人并辔前行,走不多远,便有一声清越笛音袅袅传来,景达与弘冀虽不擅音律,却也听的出来,所奏的乃是一曲《杨柳枝》。
      古来便有有折柳送别的习俗,《杨柳枝》曲也正是送别之曲,景达听见这曲子声音轻柔婉转,吹了一遍又一遍,也自有些陶醉。
      此时晨雾渐渐散去,十里亭已近在眼前,可以看见亭畔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穿着雨过天青的直身长衣,手按竹笛,缓缓吹奏,弘冀凝目看去,那吹笛的人正是从嘉。
    而站在从嘉身畔,金冠黄衫,却面有不耐之色的,不是从善是谁。
      见他们走过来,从嘉笛声顿止,他三步并做两步的赶过来,手中捧着一个酒盏,送至弘冀面前,说道:“大哥今日远行,小弟特来送别。”
      弘冀看了他一眼,并不接他递来的酒盏,跳下马来,淡然说道:“不劳大驾。四叔已经备好了酒,我也不能多耽搁,一会儿就要走了。”
      说着话,在从嘉身边走过,看也不看他一眼。
    从善抗声道:“大哥你忒也过分了。为了给你送行,从嘉天还没亮就在这里等候,难道就是为了看你冷脸色么?”
      从嘉不等他说完,连忙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是我自己要等的,不能怪罪大哥。”
      弘冀唇角微动,泛起一丝冷笑,并不说话,从嘉走到他面前,再次将酒盏高举,说道:“我知道大哥是生我的气,其实,那日大哥和四叔的谈话,我是听到了一点的,只是当时看到大哥那么生气,不敢承认。我并非有意偷听,也绝不是存心欺骗,还请大哥原谅。”
      弘冀心中明白,当日从嘉与他们的距离并不远,若说一点儿也没听见,殊不可信,如今见从嘉居然承认,倒也有点意外,暗想:“他现下跟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看了看从善,再看了看景达,冷声说道:“既然你都听到了,是准备去告诉父皇,还是先对亲贵大臣们说?”
      从嘉猛然抬头,眼中有泪光晶莹闪动,手指也有些颤抖,他说道:“大哥,你将我看得忒也不堪了,我怎么会做伤害兄长的事?不论是谁,我是绝不说出一个字的。”
      弘冀心中暗暗想道:“他明知道我此后身在润州,即便他在金陵做什么,我也鞭长莫及,却拿这些话来宽我的心罢了。”
      他心念电转,淡淡说道:“若要我信你,也不难,只要你发下个重誓来。”
      从嘉重重的一点头,跪在地上,郎声说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弟子李从嘉今日力誓,若将兄长的话对人说了一个字,便教我身败名裂,身死无地!”
      他说罢,郑重的叩首三遍,才站起身来。
    将酒盏高举过头,说道:“大哥若是相信我,便喝了这酒。”
      南唐亲贵们大多信佛,盟誓之语,不会有假。
    弘冀听见从嘉语声恳切,心事稍安,便接过了从嘉手中的酒盏,这个时候,他心中还有了一点愧疚,毕竟从嘉才十来岁,还是个稚嫩的孩子。
      他伸手按在从嘉幼小的肩上,握住,想说一点宽慰的话,从嘉也抬起头来,面对着他,两人目光碰触的瞬间,弘冀看到从嘉右目的重瞳,刚刚聚集起来的一点愉悦心情顿时一扫而空,本来准备抚拍的手,却将酒盏抛在地上。
      他吸了口气,不想再说什么,当下一拍马鞍,翻身上马,对众人微微拱手,便一抖缰绳,挥鞭而去。
    当马蹄踏风,飞驰起来的时候,柔和的《杨柳枝》曲再次响起,听在弘冀的耳中,带着些伤感的意味。
      第一章 渔歌子(李从嘉) 第廿五节 山居  直到弘冀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从嘉才将笛子从唇边拿开,遥遥望向远方,愁色荡漾在他的淡眉秀目之间,凝结成眼底似有似无的泪意,如周遭未散尽的烟霭般,漂浮不定。
      他回过头来望定景达,眼神中有说不出的忧伤:“四叔,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我看得出来,大哥还是没有原谅我。”
      景达悠长的叹了口气,说道:“历朝历代,帝王家事,哪有几个圆满和睦的?你和弘冀,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我劝你也不要白费心思了。”
      从嘉呐呐说道:“正是因为在史书中见多了兄弟相残,我才不想咱们唐国步其后尘。父皇与各位叔叔都能相处融洽,我也该做得到。”
      他拉住景达的衣袖,轻声问道:“四叔,你教教我,到底我该怎么做?”
      景达沉默了半晌,才问他:“你可曾想过,弘冀为何总是与你有嫌隙?”
      他这话问得从嘉一头雾水,他低头想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大哥和我们兄弟几个都不亲密,也许是他从小孤单,从没有玩伴的缘故吧?”
      景达失笑道:“真是孩子话。”
    他见从嘉专注的看着他,又叹了口气,说道:“若是我没猜错,惹祸的就是你这只重瞳子。”
      从嘉面上写满惊讶,睁大眼睛看着景达,颤声说道:“这是怎么说?”
      景达道:“你该知道的,从古至今,只有两个人有重瞳子,一个是舜帝,一个是项王。这两个人,都是命数奇贵,天生是做皇帝的命。”
      从嘉释然微笑:“原来大哥担心我会做皇帝,这是从何说起,父皇已经选定了三叔景遂为皇太弟,我也从来没有这种非分之想。”
      景达一笑:“弘冀不是替景遂担心,是为了他自己。”
      他看从嘉还是一脸茫然,心中想:“算了,从嘉这孩子心思单纯,何必让他知道这些宫中争斗之事?”
    当下便说道:“这样吧,只要你从此以后,不参与政事,也不要入朝为官,弘冀就不会再怪你了。”
      在旁边听了半晌的从善忽然说道:“我们身处宫中,若是对政事半点不管,也于理不通。就是平时闲聊起来,父皇还会拿一些政事来考我们,看看谁的见解更高明呢。四叔,这个法子不行的。你再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见景达缓缓摇头,便对从嘉说道:“你对大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要生气,你就由得他气,反正气坏了身子,咱们也不管给他买药吃。难道你为了他,便要自毁前程?”
      从嘉双唇轻抿,说道:“只要大哥不再生气,不再怪我,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他说话时容色郑重,让从善也没了话。
    他们对景达深深一礼,这才上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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