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春梦江南

第17章


      他的问话,钟皇后也许是听见了,也许是没听见,却没有回答,她双目轻阖,身体似乎在微微的发抖,自顾自说道:“平日里,芹儿的一双眼睛最是可人,无事也带三分笑意,当真笑起来的时候,衬在淡淡的柳眉下面,如暗夜里的一弯新月。可是,就在那日,就在她跌坐在轿子中的时候,那眼神有无边的绝望,还有一点尖利的恨意,让人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从心底里发冷。”
      她抓住坐在旁边的从嘉,说道:“你能想的到么?芹儿穿着大红的嫁衣,绣着凤凰的盖头被她抓在手上,做了拭泪的绢帕,也早已湿透。她面上是被风吹乱的泪痕,连精心描画的胭脂也糊了,芹儿那么爱漂亮的女孩儿,那个时候却什么也顾不上,只一味的哭。直到她跌入轿中,看见父亲、兄长面上决绝的神色,知道再痛哭求恳也无用了,竟然慢慢走出来,对着众人默默一拜,再细细的整理妆容,自己将盖头蒙起,重新坐回轿子里。我想,从那个时候起,她的心已经伤透了。”
      从嘉听得一阵感慨,说道:“后来南吴皇帝杨溥禅位,芹姑姑为何还留在他们身边?”
      钟皇后道:“那时候,烈祖皇帝将南吴杨氏都迁徙到润州丹阳宫居住,曾经派人去接芹儿的,可是她却不奉诏命,连一句回复的话也没有。”
      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我这一辈子,自问没做过什么有违良心的事情,就算是做了皇后,统御后宫,也大多谦和宽厚。只是,一想起芹儿那双满是怨恨的眸子,就觉得心中不安,我和你父皇,是亏欠她太多太多了。”
      从嘉吸了口气,安慰说道:“当年的事,也是情势使然,不怪母后。如今芹姑姑就要回来了,母后好好待她,也就可以弥补以前的过错了。”
      从善眉头暗蹙,看着母亲,说道:“想必不会这般简单。”
      钟皇后点了点头,说道:“芹儿已经多少年没有音信,我甚至以为她已死去,而今却忽然说要回来过年,这里面……说不定便有什么蹊跷。”
      从嘉道:“是怕芹姑姑对父皇有什么不利?”
      钟皇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她这次回来,会怎么样做,正是因为事情完全无法猜度,这才让人觉得害怕。”
      第二章 临江仙(周蔷) 第五节 凤钗  保大十年的腊月,李璟派遣车驾,将永兴公主接回金陵。
      公主出嫁,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皇子们大多还没出世,宫人们见过她的更是少之又少,只有在长辈们的言谈话语间,臆想出她当年的如仙姿容。
      是以,当公主的七宝步辇缓缓而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悄悄的抬头眺望。
    那步辇锦绣辉煌,周围的帘幔皆以金丝为流苏,翠玉为浮动,玲珑四角下缀着五彩锦囊,内中应是避尘、瑞麟诸般异香,走在正午的阳光下,微风馥郁,晶莹耀目。
      步辇行至玉阶前,便有宫人上前叩拜,帘帷尚未开启,里面已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免礼,各位请起。”
    这声音非但柔软异常,用词也十分谦和,只这一句话,便让苦候多时的宫人们一阵感激,从心底里称赞起来。
      不多时,厚重的大红幔帐轻轻揭起,从步辇中走出来的,是一个身段纤细的妇人,未及详细打量面容,她一身装扮,已经让在场众人暗暗吸气。
      她身上的曳地裙裳,虽然是华贵的蜀锦,只因是旧物,颜色已不光鲜,与周遭物事相衬,更显得晦暗。
    她宫装高髻上的首饰,除了簪着几朵普通的珠花,便只有正面的盘丝金凤钗,稍见雍容气息。
      宫女们有些错愕,伸出去扶接的手,也不由得僵在了半空,愣怔了一会儿,才齐声说道:“请公主随奴婢们入宫。”
      公主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要叫我公主,我是南吴太子妃。”
    她的话语里似乎含着说不出的戚戚况味,在话音将落的时候,眼角亦有泪光一闪而过。
      李璟站在临春阁前,看着在宫人不断接引下的女子,沿着一路铺设的红锦地衣,渐渐走近。
    阳光从侧面照来,在她面上留下班驳的印记,明晦莫定。
    她的轮廓虽然大致未变,却消瘦了许多,岁月在她的额头眼角刻下凄伤的痕迹,她的眼光有些刻板,唇角微微下垂,旧日的如花娇靥,此刻已变得苍老而略带愤懑。
      永兴公主走至阶下,对李璟凝注片刻,终于躬身一拜,说道:“大哥万福,芹儿回来了。”
      她用的还是旧日礼节,并不因为他身为帝王而有所改变,李璟只觉得一阵辛酸,连忙走下去伸手扶住公主的手臂,这时候,公主抬起头,微笑了一下,说道:“我久在海陵,倒忘了大哥早已做了皇帝,我是不是该称皇帝陛下?”
      她的笑容,还留有几分当年的影子,李璟便也一笑说道:“咱们别拘什么礼数,还像从前一样。”
      公主默默看了他一眼,目光倏然转开,幽幽说道:“从前么?日子已过得太久了,从前是什么样儿,我早就记不得了。”
      李璟微微的叹息了一声,凝视着她说道:“这枝凤钗,还是你出阁时,先帝给你的陪嫁之物,这么多年了,你依然戴着它,还说什么忘了从前。”
      公主面色一暗,说道:“我此后半生伤痛,半生辛苦,都是拜这枝凤钗所赐,若换做哥哥,能够轻易忘记么?”
      李璟还想再说点什么,公主已被众人簇拥着,走向阁内,他有些尴尬,跟随在公主左近,强笑着说道:“妹妹说得很对,以前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从今以后,我会让妹妹过得开心快乐,得到一个公主应有的尊荣。”
      公主回眸看他,问道:“哥哥为我准备了这么精致奢华的辇舆,还有现下这隆重其式的典仪,仅仅是为了给我公主尊荣?”
      李璟道:“不错,妹妹喜欢么?”
    公主只是看着他,微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烈祖皇帝共有五位公主,永兴居中,两位姐姐是盛唐公主和太和公主,两位妹妹是建昌公主和玉山公主,此时也全都回到金陵,姐妹们相见之时,见永兴公主这般景况,忍不住泪流满面,拉住手连连叙话。
      与几位姐妹相比,永兴公主倒显得甚是平静,她有问有答,话语简短,神情漠然,似乎所说所议,都是别家的事,与她毫无干系。
    就在其他公主为了她伤感落泪的时候,她面上反而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与众宗亲会面过后,李璟便邀她到锦春阁,细细问她这些年的景况。
      在她毫无渲染的陈述里,这将近二十年的经历,简单得如同宣纸上几道浅淡墨迹。
      她嫁与南吴太子之后,就一直没再回金陵,烈祖禅代后,便将南吴杨氏一族迁徙到润州丹阳宫居住,并派兵把守,不准他们随意走动,虽名为保护,实则就是囚禁。
    六年之后,睿帝杨溥抑郁病死,烈祖又将杨氏全族迁往更为偏僻的海陵永宁宫监禁。
      如今,杨氏一族与外界音迅隔绝,只得让族内的男女互相婚配,以延续宗祀。
      从公主的话语中,他没有听到意料中的怨怼,却还是忍不住说道:“其实先帝在故去前,已经对你深为愧疚,将你的夫婿杨琏提拔为中书令,并任池州节度使,也算是有所补偿,再者说,先帝曾一再派人去永宁宫接你回来,不算是对你不住了。”
      公主抬眼看了看他,说道:“这样说来,倒是的错处了,我不该出嫁,不该在你和父亲合伙逼迫下,做了南吴太子妃。”
      李璟一怔,不知如何应对,呐呐道:“我也并没有说你错了,当时的情况,实在是不得以,你是父皇最心爱的女儿,若不是为了大业,安能如此?你这二十年的光阴,也没有白费,我会给你加封为长公主,在金陵,你将是最尊贵的公主了。”
      公主哼了一声,唇边凝着冰样的冷笑,说道:“原来哥哥是想拿一个长公主的尊荣,来买我二十年的屈辱难堪?那我二十年的青春岁月又值多少?要拿什么荣衔来换?”
      李璟叹气道:“芹儿,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答允你。对了,你的公主府邸,我已经派人在勘址修建,此后的富贵荣华,无可限量。”
      公主微微侧首,离开他的视线,她发髻所簪的凤钗上的珠串不住抖动,半晌,才听她好似自语般说道:“只怕你买不起。”
      李璟试探问道:“或许你想为夫婿谋个出路?我可以再给杨琏升迁。”
      公主道:“多谢哥哥,我想他不需要了。对于一个死人来讲,任何官职都毫无用处。”
      李璟“哦”
    了一声,道:“原来杨琏已经死了。”
      公主微笑说道:“哥哥不会还不知道此事吧,他死在了任上。”
      李璟干笑几声说道:“妹妹,这话我却不懂了,听你的口气,倒像是我派人杀了他?”
      公主淡淡道:“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他总归是死了。”
      她语声平静,却让李璟一阵难过,芹儿的变化太大了。
    在记忆里,她是个年轻美貌,梳着齐腰发辫,会说会笑的仙子,她喜欢在花林中悠然漫步,抚琴清歌。
      小时侯,他和景遂、景达等兄弟几人,常常陪着她玩耍。
    春天里,帮她把花瓣收集起来,放入枕心中;夏夜时,为她捉了整整一纱囊的萤火虫,挂在她的帐子里;秋天的时候,偷偷的酿菊花酒、桂花酒喝,到了冬天,几个孩子相互追逐,芹儿清朗的笑声便回响在雪花与梅花间。
      而今重见,她已完全变了个样子,悲苦已先于岁月,将她的心啃噬得千疮百孔,那个旧日的芹儿似乎已经死去,此时回来的只是个面目灰暗,不苟言笑的鬼魂。
      第二章 临江仙(周蔷) 第六节 女冠  永兴公主归省后,驻守藩地的诸位亲王陆续回京过年,就连远在润州的弘冀也奉召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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