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春梦江南

第29章


      弘冀点点头,刚想说“已经和父皇深谈过一次,他的气也消了大半,从嘉的事情料来无甚紧要了”
    ,话到唇边,他看了看从善的傲岸神色,便临时改了口,亦淡然说道:“我为什么要帮从嘉求情?”
      从善顿时讶然,说道:“从嘉的处境如此艰难,你是他的兄长,难道就眼看着他受苦,不伸手帮衬帮衬?难为从嘉平日里对你恭敬有加,你这么做可对得起他?”
      弘冀说道:“就算我没有帮衬吧,却也没有将他推入险地。虽无功却亦无过,从善,你的功过又如何?相比而言,到底是谁更对不起从嘉?”
      从善神色一冷,说道:“你是什么意思?”
      弘冀双眉一剔,看着从善说道:“若是从嘉没有去楚州趟那混水,也就不会出事,若是我记得没错,当初一力举荐从嘉的,不正是七弟你么?”
      他这番话还未说完,便听见从善“啪”
    地重重一拍桌案,怒声喝道:“你不帮忙也就罢了,还要在这里说风凉话!”
      弘冀瞧了瞧从善落在案上的手,不惊不怒,平和微笑道:“被我说中了心事,也不必拍桌子,这里是我的署衙,我敬你是客,并不与你计较。只是,你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礼,我也可以将你逐出门去的。”
      从善愈加恼怒,掉头便走,才迈了两步,又不得不尴尬的停止,他迫不得已的转回身来,面对弘冀,尽量做出亲和神情,说道:“这些日子里,父皇命他闭门思过,不许见客,不许出门,这与坐牢何异?就算你不愿为从嘉说情,只求你带我去见一见他。”
      弘冀坐在椅子上,双腿叠在一起,摇了两摇,凝视他良久,忽然说道:“你求我?那也该有个求恳的样子吧。”
    从善嘿然冷笑,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求恳该是什么样子,难道要我给你跪下?”
      弘冀伸展了一下身体,微微笑道:“既然我是你的长兄,跪一跪也不损害什么。”
      从善容色一变,面上仅存的一点温和容色倏然隐去,目光渐渐冷冽,弘冀迎着他的眼神对视,不避不让,却也并无凌厉神色。
    半晌,从善的声音才悠然响起,硬若坚冰:“你这是趁火打劫。”
      弘冀微笑说道:“我并未勉强你什么,不愿意求恳,离开就是。”
    他说着话,下颌一抬,再说道:“门在那边,恕不远送。”
    说完这句话,他并不再看从善,自顾自地拿起一卷书册,低声吟哦。
      僵持半晌,从善终于咬了咬牙,硬撑着走了过去,双腿渐渐弯曲,就在他膝盖将要落地的一刻,弘冀伸手一抬,拉着他一同起身,面上有些微的满足神色,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从嘉。”
      从善叹了口气,荡开弘冀的手,衫袖一拂,拍了拍下摆上的尘土,在心中说道:“李弘冀,你今后要小心些,莫要犯在我的手上。”
      两人从此不交一语,弘冀施施然前行,从善则紧跟其后,进了皇宫大门,转而向南,走了顿饭工夫,来到从嘉所居寝宫门口。
    守卫着的士卒见有人来,手中的长矛交错,封住去路,大声说道:“皇上有旨,六皇子需闭门思过,任何人不得相见。”
      弘冀从袖中取出一个金牌晃了晃,漠然一瞥两人,道:“你们连我也不认得?”
    两名士卒互相对望一眼,面上神色显得有些尴尬,垂手行礼时,竟有些不敢看他。
      弘冀也不再理会他们,漫步走上玉阶,轻轻推开殿门,吱呀声中,殿内的昏黄灯光透了出来,渐渐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金光。
      里面有个小宫监跑着迎出来,在看清了门外两人的服色后,连忙跪拜,拉住从善衣襟下摆,呜咽出声:“七殿下可算是来了,从嘉殿下日夜盼着你呢!”
      从善答应着,已无暇与他支应,三步并做两步跑进殿内,喊了声:“从嘉,你在么?”
    走入内殿,便看见从嘉坐在灯前写字,他身上披了一件旧袍子,头发略显蓬乱,袖口上还沾了一大块墨迹。
      看见从善跑进来,他反而愣怔,手指一松,竹管羊毫掉落在地,发出轻微声响。
    便在此时,两人飞跑上前,紧紧拥抱在一起,眼泪似从心底涌出,沾湿了对方的肩头。
      泪眼中,相互凝望,手臂仍然交抱在一起,犹有恍如隔世之感,从善心中一阵酸楚,忍不住说道:“从嘉,你怎么又落得这步田地?”
      从嘉的笑容依然平静温和,他仔细看着从善,说道:“我在这里很好,你大可不必担心。”
      从善只能苦笑,从嘉的憔悴容色,已在在显示出他几日来的焦虑,但他已不想再说与楚州有关的事情,免得从嘉再次难过伤心。
      两人相对坐下,从嘉又说道:“这些日子,父皇命我闭门思过,倒让我有机会静心读书,想了许多平日里不曾想到的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大叠书稿,殷勤的交到从善手中,笑道:“还请不吝赐教。”
      从善无法推辞,也只好接过来看,见开篇便写道:“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虞世南得其美蕴而失其俊迈,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变化,恭稷得其清而失于拘窘,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鲁,柳公权得其骨而失于生犷,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气而失于体格,张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献之俱得之而失于惊急、而无蕴藉态度。”
      虽是匆匆阅读,亦忍不住赞了一声:“端的好文章。”
      从嘉面上露出得意笑容,说道:“我正写一部《书述》,这才只是引言而已。”
      从善闲闲翻弄书稿,终于叹了口气,说道:“这般苦中作乐的本事,我是一辈子也及不上你。”
      从嘉笑笑,说道:“人生总是苦乐参半,也不须太过计较。况且,目下景况已有改观。昨日,母后的婢女庆奴来告诉我,父皇对楚州一事已有了决断。徐铉的死罪可免,坐专杀罪流放舒州。”
      “这么说来,你也不会有事了。”
    从善不觉欢喜,问道:“前几日父皇还怒冲冲的,怎的忽然改变主意?”
    从嘉道:“是啊,我也是这么问庆奴的,听她说,这件事大哥功不可没,不但和父皇恳谈了好几次,还悄悄集合了不少朝臣联名上书,这才挽回了局面。”
      第二章 临江仙(周蔷) 第二十一节 残香  弘冀凝视着殿中紧紧相拥的人影,忽而一阵惘然,柔和灯光被他们的袖风带引着,晃动不止。
    他看着从嘉与从善把臂絮语,互相拭泪。
    虽然他站在玉阶上,与他们仅仅相隔咫尺,却似消散在迷蒙天空中的雾霭,根本无法落进他们眼中。
      他也没有再次上前,只是呆了片刻,便衫袖轻扬,漠然离去。
    好似全不在乎,深心中却有一种淡淡酸涩油然升起,并非不羡慕,亦非不嫉妒,可是,他心中明白的知道,这般兄弟之间的亲厚情谊,恐怕他是终生难以得到了。
      天色灰灰暗暗,也难引出什么好心情,他胡乱走了一会儿,便有寒雨渐落,且越来越大,他的衣衫也凉凉的,粘在身上,颇不舒服,偶然在一处屋檐下驻足,门内穿出隐隐欢笑,莺声燕语,热闹动听,他才发现所站立处是钟皇后门前。
      若在往日里,他或许只会一笑走过,而此时,他也只能在宫监的一路传报中,走向内殿。
    帘栊开启时,笑声戛然而止,有几名宫女见他衣衫潮湿,几绺头发从束顶的金冠中掉落,显得有些狼狈,刚想发笑,却被他冷冷目光一扫,吓得噤声不语,更多的宫女却只是愣愣看着他,目光有着些微的惧怕。
      细看时,房屋中有些乱,几案上摆满了各色丝线,钟皇后正靠坐在椅子上,率领众宫女描摹花样,挑线刺绣,见他进来,面上露出温柔笑容,说道:“你一来便吓得她们不敢说笑了。”
      弘冀容色微凝,淡淡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先行告辞了。”
      “回来。”
    钟皇后对他招了招手,说道:“谁让你走?衣衫湿成这样,还要出去做什么?”
    她说着话,便吩咐宫女庆奴服侍他更衣。
      庆奴答应了一声,捧着一套干净衣衫,却迟迟不敢过去,弘冀在心底悠长的叹息了一声,径自接过,转去后殿。
    不一刻,再出来时,看见钟皇后正亲手打着一个如意结子。
      她微笑着对弘冀说道:“我正在给你们兄弟几个绣荷包,你来看看,喜欢什么花样?”
      弘冀有所感触,问道:“是给我的?”
      钟皇后点头,笑着拿起一叠花样,对他轻轻一晃,待弘冀来到近前,她才说道:“你小的时候,我常在你的鞋子上绣些花鸟,还记得你最喜欢的是什么花样么?。”
      “是吉祥团花。”
    弘冀答着话,一丝遥远的温暖情愫,仿佛是从最深处漾了上来,在他心头轻轻一触,便勾起了一阵唏嘘。
    他笑了笑,连忙低下头去,装做细心挑拣花样,一边闲闲问道:“宫中亦有绣坊,这些活计,倒劳动母后费心费力?”
      钟皇后笑道:“也算不得费力,我如今病体大安,正想找些闲事,舒活舒活筋骨。”
    宫女庆奴连忙端上茶盏,弘冀便坐在母亲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不一会儿的工夫,钟皇后便被他引得笑了起来,她注视着自己的长子,他已经二十余岁,几年前便行过了冠礼,长成了一个英武爽迈的男子。
      他的容貌俊秀而轮廓分明,几年来出镇润州,风霜劳苦,使得他肌肤微黑,更衬得目光明亮,只在细看时,犹能发现其中的阴沉刚严味道。
    这样的面貌,并无多少江南少年的文弱,却有着些北地男儿的英气,显得出类拔萃。
      她看着弘冀,感慨说道:“你现下已经长大了,日后娶了妻子,自然常有人替你绣吉祥团花的荷包。”
      弘冀一笑,面上竟然红了,一时间神思不属,手中的茶盏险些侧翻,便在这时,他看见角落处放着个薄胎白瓷的茶盏,里面尚有半盏茶,袅袅茶烟,舒缓升腾,盏沿上,却有个艳艳的口脂痕迹,格外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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