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春梦江南

第30章


      他拿了起来,茶盏上残留着的淡淡香气,清幽淡雅,让他十分熟悉,他心中忽而狂跳,急忙问道:“方才是谁来了?”
      钟皇后道:“是周宗家的蔷儿。”
    弘冀手中的茶盏一下子握紧,再问道:“她……来做什么?”
      钟皇后一直低着头刺绣,没看到弘冀面上神色微变,继续说道:“她来找我,自然是为了从嘉,我告诉她,这事情你已经办妥,她听了之后,欢喜非常,还说日后要好好的谢一谢你呢。”
      “母后是说,周蔷亲自来为从嘉求情?”
    弘冀的声音有了些微的抖动,在他看到母亲点头称是时,手中的茶盏“咔”
    的一声碎裂。
      白瓷的碎片跌落在地上,迸裂开来,叮当做响,上面有鲜红血迹,触目惊心。
      钟皇后猛然抬起头来,顿时惊惧地叫出声来,她抛了针线,疾步过来,托住了弘冀张开的手掌,那上面纵横交错着好几道伤口,偏偏又被盏中的热水烫过,伤势更加严重。
    汩汩而出的血液,透过两人的指缝,滴落在地,与碎片上的口脂痕迹相映,凄凉莫名。
      弘冀面色有些苍白,却还是笑着说道:“这个杯子也太不结实了,稍稍用力,竟然会碎。”
      钟皇后也不与他说话,急急的命人找寻裹伤的布巾,又抖抖的替他挑去伤口中的碎瓷片,陡然而至的痛楚,让他紧紧闭住了口,不许自己叫喊出声。
      好不容易才将伤口止血,钟皇后便一叠连声的召唤太医,弘冀仍然只是笑笑,说道:“母后不必惊慌,我从小习剑练武,身上的伤痕也不少,不在乎增多几处。”
      他话虽说得淡然,语声中的郁郁之气依然浓重。
    钟皇后听在耳中,觉得十分难过,忍不住落泪道:“你可以不在乎。但天下间哪有一个母亲,忍看儿子受伤?”
      弘冀用未受伤的手握住了钟皇后纤细的手臂,无声无息的依靠在母亲怀中,钟皇后好似明白了什么似的,抚摩着他的头顶,柔声说道:“弘冀,你也大了,母后为你寻一门亲事吧?”
      弘冀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个样子,是没有人会喜欢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眸子中有隐隐泪光一闪而过,幻化成恍惚笑容。
      过了半晌,他忍不住再问起从嘉与周蔷之事,钟皇后想了想说道:“方才的话还未说完,有些事你恐怕也不知道。皇上对我说,他可以不再责罚从嘉,也可以免去徐铉的死罪,但是,从嘉必须与周蔷成婚。”
      弘冀冷笑:“如若不然,皇上便以徐铉的性命相要挟?”
      钟皇后点头,弘冀的笑声更大:“父皇要逼婚?这又是何苦。”
      钟皇后淡淡说道:““皇上早就和周宗家定了婚姻之约,一力要促成这门婚事,可是从嘉……似乎另有打算,这些事情我也不愿多猜。”  弘冀想起了什么,说道:“从嘉知道么?”  钟皇后叹息道:“事情至此,从嘉知道或者不知道,有什么要紧,难道他能罔顾徐铉的性命么?”  第二章 临江仙(周蔷) 第二十二节 兰言  弘冀想了想,亦无语。闲谈一会儿,窗外细雨渐住,天色依旧晦暗不明。眼见如此,弘冀便起身告辞离去,出了皇后宫门,不觉重重的摇了摇头。  雨后道路湿滑,他正自低首,寻路前行,身后忽有个淡淡女子声音,甚为熟悉:“燕王殿下,请留步。”  弘冀微怔,心道:“怎么是她?”  却还是回身,对她点了点头,笑容淡漠而谦和,身后的女子缓缓走上前来,身着碧霞帔,玉貌朱颜,正是许久不曾见过的女冠耿先生。  弘冀笑笑,轻施一礼,借此打量着她,那张平静而愉悦的容颜,显得与往日十分不同。  “时隔经年,殿下居然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她亦浅笑,似乎并未看到弘冀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虽然两个人不曾再有交往,但耿先生的事这般神奇,在宫中传播开来,想不知道也难。  原来,经过了永兴公主的事故,李璟对宫中的方士羽客都逐步冷落起来,谭景升等人亦不留恋,渐渐的星流云散,惟独耿先生因身怀有孕,还留在宫中。  那一夜她将临盆,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忽而雷雨大作,电震不绝,宫人们失色躲避,等到雨霁云收,众人再出来看时,耿先生已经坐在镜前梳发,隆起的肚腹平坦如常,根本不似有过胎儿的样子。  李璟自然要查问此事,耿先生便支吾以对,问得急了,便说孩子已被神仙带上天去了,李璟心中不信,却也无计可施,从此不再理她。而耿先生则更为深居简出,我行我素,并无哀戚模样。  这件事情过后,南唐诸事不顺,灾荒连绵,应接不暇。谁还有心情探究?是以,这名神奇的女子虽然居住在宫禁中,却被人们渐渐忘却了。  此时再度相见,弘冀也觉得愕然,他自然知道,此时的相遇不是偶然邂逅,耿先生特地来找他,必然有什么话要说,他微笑着,一双眸子注在耿先生身上,等待她开口。  她说出的话还是让他有些震撼。  耿先生对他打了个辑手:“殿下能够救人急难,也能成人之美,只要殿下永持善念,自然福泽绵长。”  弘冀笑笑,说道:“先生在说什么,我竟然听不明白。”  耿先生淡淡道:“殿下如此聪敏,不须我明言,我只想告诉你,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弘冀冷笑道:“先生在向我布道?你知道我并不相信这些。”  耿先生道:“信与不信,这些话对于殿下来说,都是金玉良言。”她的语声一如天际浮云般辽远而清冷,在停了一会儿之后,她转过头来微笑:“我还记得,那次赏梅时第一次看到殿下,那时候你还只是个狂放少年,眼中的欲望也不懂得掩饰。而今你已渐渐稳重,在政事上也游刃有余。可是,你有否想过,为何明明近在咫尺的东西,却总是抓握不住?”  弘冀摇了摇头,耿先生的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肃穆平和,让他觉得可以放心交谈。便听见耿先生说道:“你所缺乏的便是时运。所谓运去金成铁,时来铁变金,只要时运得宜,你便可化龙飞腾。”  弘冀眸中有光芒闪动,说道:“我该怎么做?”  耿先生看了看他,自袖中取出一本册集,悠然道:“你只要按照上面的话去做,自然可成。”  弘冀接过来看,见上面有正楷大字,写着“太上感应篇”。他不觉怒道:“先生敢情是来消遣我的?”  耿先生轻叹一口气,说道:“我这几日便要回去了,临行前,特地来向殿下说这些话,你当我是真心也好,是消遣也罢,一切端看你的造化了。”  弘冀不懂,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戒备,耿先生又笑笑,身处在宫廷,这个政权交锋最为激烈的地方,似乎每个人都时刻准备迎战,而弘冀的样子只让他觉得悲哀。  只因,她在同样的眸光中看到了受伤般的寂寞,虽然掩饰的很好,在她锐利的眼神下,他的心仍然一览无余。凝视半晌,她终于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声叹息:“想不到你也是个为情所困的人。”  这句话让弘冀痴愣,凝神思量时,他并未看到耿先生渐去渐远,身影也越发浅淡,终于如一阵清风般,消失在暮色之中。  “为情所困?”弘冀仿佛在问着自己,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情的人,自从他十五岁有了第一个妾侍,身边的女子便从不缺乏。在他看来,那些女子根本无足轻重,只是他绚烂生命中的小小点缀。  直到他奉父母之命,成婚纳妃,这种念头依然不曾改变,婚事并非他所心愿,但那时周蔷年纪太小,他根本无法和父母提及,为此他心中也暗暗有些怨气,无从发泄。他还记得,新婚之夜,他被宫人们推入洞房,看到的是一张温柔但平凡的容颜。他神色漠然的走过去,饮了交杯酒,解衣就寝,便开始狂暴的对待她,让她在身下婉转哀呼,而毫不怜惜。  她是个端庄的女子,恪守妇道,没有他的允可,轻易不踏出房门,更惶论与其他宫眷交谈;对他的一言一笑皆谦和有礼,举案齐眉,这反而让他十分气闷,故意的冷落,有心的疏离,其后出镇润州,也不曾带她同去。这般过了年余,他在润州接到了她的死讯。  与她成婚虽有数年,真正见面的时候却很少,是以,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也不觉得悲伤,仿佛是卸下了一件重物,心头轻松了许多。  而今再此想来,那名女子的音容早已模糊不清,只是隐约记得,她好象是姓姚的。  多年以后检数前尘,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思量,自己当初看中周蔷,到底是因为她的美丽可爱,还是因为她是周宗之女,可为自己的前途增添一臂助力?  然而,所有的事情都与他当初所想的大不相同,当他终于惊愕的发现自己对周蔷深深眷恋时,似乎已为时太晚了。  雨水将青砖地面洗得晶亮,有些浅浅水洼,倒映出旁边景物,弘冀半低着头,呆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一缕若有所思的笑容,苦涩的浮上唇边。他喃喃自语地说道:“蔷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为何要选择从嘉?”  不自觉的仰天一叹,其音悠长。仿佛直入云端,  身在金陵城郊进香礼佛的周蔷,无端身体一颤。她茫然的抬起头来,问身边的侍女翠缕道:“你可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翠缕四外寻找一下,周围是络绎不绝的香客,各自神色谨然,对宝相庄严的佛陀塑像,诉说着无边心事,无尽的祈求。  她不觉笑了起来:“小姐,你是不是在想念六殿下?”  “胡说!”周蔷粉面红了,低声嗔道:“佛祖面前说这个,也不怕折了寿算。”说着话,心里默默思虑,这个声音仿佛很熟悉,却又仿佛从所未闻,或许真是听错了吧。  她摇了摇头,命翠缕去取来签筒,闭目轻摇,片刻之间,“啪”的一声轻响,一只竹签掉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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