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春梦江南

第56章


      他说得急了些,眉头皱起,胸中又似有翻涌血气,凤儿刚想上前,弘冀一摆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再道:“但由这一病,把我素日里的心思都消磨了,国家如此,我再要强,有什么用呢?这种窝囊小国的太子,我不愿当,这种永远也不能即位的太子,我更不愿意做。”
      他一边咳嗽着,仍一边说道:“我就是要让别人知道我景况不好,国家不能要一个中邪的太子,这样一来,父皇就会废去我这个太子的头衔,嘿嘿,这样也好。”
      说罢,他怔忪不语,转头面向壁角,侧转之际,凤儿仍看到有两滴泪珠滚滚而下,她低下头叹道:“你何苦如此?”
      “我好恨。”
    他喃喃说着:“我恨这个不争气的国,也恨那个不争气的君王。”
      他伸手扪住胸口,那里似乎有无尽悲凉,无穷愤恨,无奈怅惘,两人皆无言垂首,寝殿内顿时宁静下来,能听得见微微的抽泣声音。
      凤儿轻唤道:“弘冀……弘冀殿下?”
    也不见他回答,于是她走近前去,慢慢坐于床沿,扳转他身体,便看见他面上班驳纵横的泪痕。
      她微微有些吃惊,知道他伤心,却难以想象他哭成这样,转瞬之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奔涌而来,她伸袖为他拭泪,顺手就将他抱在怀中。
      也就在这一瞬之间,弘冀忍耐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哭声骤然而起,平日他沉默寡言,人多惧畏,而此时此刻,他就像个无助的孩童一般,在凤儿怀中痛快的哭泣着。
      凤儿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一边轻抚他背脊,目光宁静柔和,这时,她甚至不怕有宫人进来看到,不再为她的侧妃荣衔担忧。
      也不知过了多久,弘冀抹干眼泪,坐直身子,默默的推开她,说道:“我……有桩事情交托给你,请你务必办到。”
      凤儿瞬目向他,道:“你说吧。”
      弘冀道:“我想见蔷儿一面,你可否请得她前来?”
      第三章 鹧鸪天(李弘冀) 第二十七节 逝水  27、逝水  凤儿走到从嘉宫苑外的时候,听到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不高的围墙上,时而显露彩衣翩然,正随着秋千的绳索忽高忽低。
      她忽然觉得心酸,很久不曾流过泪的眼框,也觉得有些湿润,但终于没有泪珠坠落。
    走过去,她拂袖命宫人退下,在众人微流露出惊讶神情的目光中,径自推门走入。
      她目光在内苑一扫,这个不算太大的院子明显被修整过,浅草如茵,空场上新竖了一个秋千架子,周蔷正在其上蹴踏,从嘉在旁边含笑运笔,纸上已勾勒出一个飞荡在半空中的倩影。
      此时她身份有所不同,得到钟皇后的首肯,她虽未成婚,已经可以算是从嘉的侧妃,面对她的突然闯入,内苑中欣然相对的两人面色倏忽变幻,一时各自无语。
      不得借力的秋千,摇摇荡荡,如此刻三人的心绪。
      还是凤儿率先打破宁寂,她看了从嘉一眼,面上全无表情,淡淡道:“我不是来找你的。”
    转而面向周蔷,道:“而是找她。”
      就在她要去拉周蔷衣袖的时候,从嘉已经站到秋千架旁,轻轻一拂,荡开凤儿的手臂,宁静说道:“既然母后答应过你,我也无可更改。此时你还来做什么?”
    说话间,他已站定在周蔷前面,继续说道:“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好了,不要滋扰蔷儿。”
      凤儿苦笑了一下,喃喃道:“为何你们都对她这般关心呵护,难道她生性单纯,就天生不该吃苦,不可以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么?”
      从嘉没听清,道:“你说什么?”
    凤儿摇摇头,忍住了一声叹息和随之将出的眼泪,用尽量平静的语调,将弘冀这些时日以来的景况描述了一番。
      说罢,她默默看过去,等待从嘉夫妇的回答。
      周蔷还没最后听完,便显得有些急迫,伸手拉了拉从嘉衣袖,而此时,从嘉的面上阴晴不定,复杂万端。
      凤儿等候了片刻,静静眸光始终停留在他面上,见他仍没做出决断,便转过身,曼声说道:“你不是一直崇尚兄弟和睦同气连声么?而今,你的兄长重病在床,你连去看一看的念头也没有?”
      说话间,她蓦然转回身,淡笑看着面前两人,续道:“还是你们根本不敢去看望他?”
      周蔷听了不悦,说道:“你莫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有什么敢不敢的,弘冀哥哥又不是外人,难道还成了洪水猛兽不成?”
      她看着凤儿,沉沉“哼”
    了一声,略整衣衫,举步便行。
    从嘉暗暗一叹,忽然回身抓起案头未完成的图画,追了出去。
      周蔷在前面疾步而行,后面的凤儿与从嘉也只好亦步亦趋的跟随,宫中道路都十分熟悉,不过顿饭工夫,已到东宫门外。
      司守的宫人见了,还不待三人开口,已经一叠连声的通报进去,听在从嘉耳中,那传报的话语“皇子妃周氏到”
    ,他苦笑着摇摇头,与凤儿互看一眼,心头亦有些了然。
      此时周蔷已经被宫人一路引领,往弘冀寝殿而去,撩开重重的幔帐,猝不及防的,便让周蔷吓了一跳。
      弘冀的容颜苍白而暗淡,双眼微陷,双唇也失去血色,经过多日辗转于枕席,一头浓黑的发丝正凌乱的披散在床榻上,在他努力睁开的眸子中,已全无往日神采。
      只是一瞬间,周蔷泪如决堤,她握住弘冀的手,说话时也有些哽咽:“弘冀哥哥,你怎么病成这样也不告诉我?”
      听见了这声呼唤,弘冀容色间已带了笑意,半是玩笑半是调侃的说道:“我不敢呢,万一你还在生我的气,或是疑心我骗你,那可怎么办呢?”
      一句话,让周蔷想起尴尬旧事,喉间咕噜道:“那天就是你不对么……”
    弘冀微笑,小心的伸出手,慢慢放于周蔷鬓边,见她并无躲闪举动,才放心的抚摩下去,轻轻说道:“什么都不必说,只要你能来,我就是死了,也心满意足。”
      周蔷心中发酸,哽咽道:“别乱说,什么死呀活呀的,你自己也不觉得忌讳!”
    说着话,她心底却渐渐漾起一丝不详的预感,望着弘冀病弱的容色,忽然大哭起来。
      弘冀却笑了,他勉力坐直身体,轻轻握着她的手,呓语般说道:“死并不可怕,与其眼看着国家衰败,不如早点死去,还落一个清净。”
      “不行不行。”
    周蔷一叠连声,仿佛要喊出来似的道:“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弘冀哥哥,你要好好的吃药,我去求母后,让最好的御医来为你诊治,你会好起来的,弘冀哥哥,你不是说要一直看顾我么?为什么你现在却要食言!”
      说着话,她哽咽几不成声,弘冀默默的看着她,目光柔和而宁静,半晌才说道:“我的蔷儿长大了,已经做了母亲,不再需要我为她操心了。”
      他转头面向窗扃,夕阳照在他脸上,益发衬出他的憔悴,他凄然微笑着,道:“从很久之前开始,我便有两个梦想,其一就是能够统领这个国家,让我们唐国再不受强敌欺侮,而今气运如此,夫复何言。这个家这个国,已太让我失望。”
    这么说时,心里又觉得一阵沉闷得到痛楚,他调匀了呼吸才继续说道:“而目下我最不放心的,就是蔷儿你了。皇宫内人流混杂,并不适合你这般心性单纯的人,若是日后有机会,你便要求从嘉外放到藩镇去,再也不要回金陵来。”
      周蔷点头道:“好,那你也要和我们一起离开,咱们三个人在那里自由自在的过下半生。”
      弘冀笑笑,说道:“真是孩子话。”
    他将后半句话咽下去,那是只能在心里说的——“但是我多希望能够如此。”
      他将周蔷的双纤纤素手合在自己掌心内,如珍宝般抚触,轻轻触及自己面庞,彼时,有一滴眼泪悄悄垂落襟袖间。
      不是不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不是不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然而思量再思量,终于决定什么都不说,周蔷关切的眸光近在咫尺,那样干净而清澈的眼神,会让看过的人从心底里温暖起来。
    正是这般单纯的眼神,让他无尽迷失,也从中看到了从来不曾单纯过的自己。
      人生已经足够复杂,宫廷中的人生就更加诡谲多变,即便贵为皇族,也不得不再其中翻滚浮沉,周蔷这样单纯的心性,就像幽暗深夜中的一盏灯光,虽然微弱,却能让人知道,世上还是有美好存在的。
      他默默伸出手,轻轻拥她入怀,弘冀的下颌抵在她发髻间,呼吸时有淡淡香气萦绕,他轻嗅一下,目微瞑,一缕带着淡淡酸涩的满足,悄悄的攀上眉端。
      多年以来这般场景时常会出现在他梦中,却在如今真正出现时,他不可能再有任何动作。
      好不容易,他狠了狠心,轻轻推开了周蔷,就在她的身影终于消失于门外后,他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扪住胸口,也掩藏了莫可名状的心痛,一时咳得紧了,他伸手抓过枕畔的帕子捂在口边,垂目间看见雪白的丝绢上殷红一片,他黯然笑了笑,就在从嘉与凤儿走进来的当儿,将帕子拢进袖中。
      夕阳也渐渐沉落,彼时有橘红色的阳光透窗而至,混合了淡淡飞尘照进来,如一条染着血迹的丝带,横陈于地,站在大门处的从嘉与坐在床沿上的弘冀,分别在这光带的两头,凝目对视,一语不发。
      在阳光下,也让弘冀失去血色的面庞显出些光泽,凤儿向他们两兄弟各看一眼,心底里不觉一阵恻然,她率先打破沉闷,微笑着对弘冀说道:“方才从嘉正在殿外为你颂经祈福。”
      弘冀“哦”
    了一声,面色倏忽一变,颇有些复杂,既似淡淡讶异,也似有些窘迫,半晌,他才对从嘉说了难得柔和的话:“六弟,多谢你!”
      话虽简短,却不是不动容的,从嘉低首应承着,眸中也现异样光彩。
    一时间,殿内的这对兄弟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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