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的变迁----写于1945年的农村题材小说

第1章


李家庄的变迁
赵树理
                                       1
    李家庄有座龙王庙,看庙的叫“老宋”。老宋原来也有名字,可是因为他的年纪老,谁
也不提他的名字;又因为他的地位低,谁也不加什么称呼,不论白胡老汉,不论才会说话的
小孩,大家一致都叫他“老宋”。
    抗战以前的八九年,这龙王庙也办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东家李如珍也是村长也是
社首,因此老宋也有两份差——是村警也是庙管。
    庙里挂着一口钟,老宋最喜欢听见钟响。打这钟也有两种意思:若是只打三声——往往
是老宋亲自打,就是有人敬神;若是不住乱打,就是有人说理。有人敬神,老宋可以吃上一
份献供;有人说理,老宋可以吃一份烙饼。
    一天,老宋正做早饭,听见庙门响了一声,接着就听见那口钟当当当地响起来。隔着竹
帘子看,打钟的是本村的教书先生春喜。
    春喜,就是本村人,官名李耀唐,是修德堂东家的本家侄儿。前几年老宋叫春喜就是
“春喜”,这会春喜已经二十好几岁了,又在中学毕过业,又在本村教小学,因此也叫不得
“春喜”了。可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汉,把他亲眼看着长大了的年轻后生硬叫成“先
生”,也有点不好意思。老宋看见打钟的是他,一时虽想不起该叫他什么,可是也急忙迎出
来,等他打罢了钟,向他招呼道:“屋里坐吧!你跟谁有什么事了?”
    春喜对他这招待好像没有看见,一声不哼走进屋里向他下命令道:“你去报告村长,就
说铁锁把我的桑树砍了,看几时给我说!”老宋去了。等了一会,老宋回来说:“村长还没
有起来。村长说今天晌午开会。”春喜说:“好!”说了站起来,头也不回就走了。
    老宋把饭做成,盛在一个串门大碗①里,端在手里,走出庙来,回手锁住庙门,去通知
各项办公人员和事主。他一边吃饭一边找人,饭吃完了人也找遍了,最后走到福顺昌杂货
铺,通知了掌柜王安福,又取了二十斤白面回庙里去。这二十斤面,是准备开会时候做烙饼
用的。从前没有村公所的时候,村里人有了事是请社首说理。说的时候不论是社首、原被事
主、证人、庙管、帮忙,每人吃一斤面烙饼,赶到说完了,原被事主,有理的摊四成,没理
的摊六成。民国以来,又成立了村公所;后来阎锡山巧立名目,又成立了息讼会,不论怎样
改,在李家庄只是旧规添上新规,在说理方面,只是烙饼增加了几份——除社员、事主、证
人、帮忙以外,再加上村长副、闾邻长、调解员等每人一份。
   ①串门大碗,即一碗可以吃饱的大碗。
    到了晌午,饼也烙成了,人也都来了,有个社首叫小毛的,先给大家派烙饼——修德堂
东家李如珍是村长又是社首,李春喜是教员又是事主,照例是两份,其余凡是顶两个名目的
也都照例是两份,只有一个名目的照例是一份。不过也有不同,像老宋,他虽然也是村警兼
庙管,却照例又只能得一份。小毛自己虽是一份,可是村长照例只吃一碗鸡蛋炒过的,其余
照例是小毛拿回去了。照例还得余三两份,因为怕半路来了什么照例该吃空份子的人。
    吃过了饼,桌子并起来了,村长坐在正位上,调解员是福顺昌掌柜王安福,靠着村长坐
下,其余的人也都依次坐下。小毛说:“开腔吧,先生!你的原告,你先说!”
    春喜说:“好,我就先说!”说着把椅子往前一挪,两只手互相把袖口往上一捋,把脊
梁骨挺得直蹶蹶地说道:“张铁锁的南墙外有我一个破茅厕……”
    铁锁插嘴道:“你的?”
    李如珍喝道:“干什么?一点规矩也不懂!问你时候你再说!”回头又用嘴指了指春
喜,“说吧!”
    春喜接着道:“茅厕旁边有棵小桑树,每年的桑叶简直轮不着我自己摘,一出来芽就有
人摘了。昨天太阳快落的时候,我家里去这桑树下摘叶,张铁锁女人说是偷他们的桑叶,硬
拦住不叫走,恰好我放学回去碰上,说了她几句,她才算丢开手,本来我想去找张铁锁,叫
他管教他女人,后来一想,些小事走开算了,何必跟她一般计较,因此也没有去找他。今天
早上我一出门,看见桑树不在了,我就先去找铁锁。一进门我说:‘铁锁!谁把茅厕边那小
桑树砍了?’他老婆说:‘我!’我说:‘你为什么砍我的桑树?’她说:‘你的?你去打
听打听是谁的!’我想我的东西还要去打听别人?因此我就打了钟,来请大家给我问问他。
我说完了,叫他说吧!看他指什么砍树。”
    李如珍用嘴指了一下铁锁:“张铁锁!你说吧!你为什么砍人家的树?”
    铁锁道:“怎么你也说是他的树?”
    李如珍道:“我还没有问你你就先要问我啦是不是?你们这些外路人实在没有规矩!来
了两三辈了还是不服教化!”
    小毛也教训铁锁道:“你说你的理就对了,为什么先要跟村长顶嘴?”
    铁锁道:“对对对,我说我的理:这棵桑树也不是我栽的,是它自己出的,不过长在我
的茅厕墙边,总是我的吧?可是哪一年也轮不到我摘叶子,早早地就被人家偷光了……”
    李如珍道:“简单些!不要拉那么远!”
    铁锁道:“他拉得也不近!”
    小毛道:“又顶起来了!你是来说理来了呀,是来顶村长来了?”
    铁锁道:“你们为什么不叫我说话?”
    福顺昌掌柜王安福道:“算了算了!怨咱们说不了事情。我看双方的争执在这里,就是
这茅厕究竟该属谁。我看这样子吧:耀唐!你说这茅厕是你的,你有什么凭据?”
    春喜道:“我那是祖业,还有什么凭据?”
    王安福又向铁锁道:“铁锁你啦?你有什么凭据?”铁锁道:“连院子带茅厕,都是他
爷爷手卖给我爷爷的,我有契纸。”说着从怀里取出契纸来递给王安福。
    大家都围拢着看契,李如珍却只看着春喜。
    春喜道:“大家看吧!看他契上是一个茅厕呀,是两个茅厕!”
    铁锁道:“那上边自然是一个!俺如今用的那个,谁不知道是俺爹新打的?”
    李如珍道:“不是凭你的嘴硬啦!你记得记不得?”铁锁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我
现在才二十岁,自然记不得。可是村里上年纪的人多啦!咱们请出几位来打听一下!”李如
珍道:“怕你嘴硬啦?还用请人?我倒五十多了,可是我就记不得!”
    小毛道:“我也四十多了,自我记事,那里就是两个茅厕!”
    铁锁道:“小毛叔!咱们说话都要凭良心呀!”
    李如珍翻起白眼向铁锁道:“照你说是大家打伙讹你啦,是不是?”
    铁锁知道李如珍快撒野了,心里有点慌,只得说道:“那我也不敢那么说!”
    窗外有个女人抢着叫道:“为什么不敢说?就是打伙讹人啦!”只见铁锁的老婆二妞当
当当跑进来,一手抱着个孩子,一手指划着,大声说道:“你们五十多的记不得,四十多的
记得就是两个茅厕,难道村里再没有上年纪的人,就丢下你们两个了?……”
    李如珍把桌子一拍道:“混蛋!这样无法无天的东西!滚出去!老宋!撵出她!”
    二妞道:“撵我呀!贼是我捉的,树也是我砍的,为什么不叫我说话?”
    李如珍道:“叫你来没有?”
    二妞道:“你们为什么不叫我?哪有这说理不叫正头事主的?”
    小毛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有你男人在场,叫你做什么?走吧走吧!”说着就往
外推她。
    二妞把小毛的手一拨道:“不行!不是凭你的力气大啦!贼是我捉的,树是我砍的!谁
杀人谁偿命!该犯什么罪我都领,不要连累了我的男人。”
    在窗外听话的人越挤越多,都暗暗点头,还有些人交头接耳说:“二妞说话把得住理!”
    正议论间,又从庙门外走进个人来,有二十多岁年纪,披着一头短发,穿了件青缎夹马
褂,手里提了根藤条手杖。人们一见他,跟走路碰上蛇一样,不约而同都吸了一口冷气,给
他让开了一条路。这人叫小喜,官名叫继唐,也是李如珍的本家侄子,当年也是中学毕业,
后来吸上了金丹,就常和邻近的光棍们来往,当人贩、卖寡妇、贩金丹、挑词讼……无所不
为,这时又投上三爷的门子,因为三爷是阎锡山的秘书长的堂弟,小喜抱上这条粗腿,更是
威风凛凛,无人不怕。他一进去,正碰着二妞说话,便对二妞发话道:“什么东西唧唧喳喳
的!”
    除了村长是小喜的叔父,别的人都站起来陪着笑脸招呼小喜,可是二妞偏不挨他的骂,
就顶他道:“你管得着?你是公所的什么人?谁请的你?……”
    二妞话没落音,小喜劈头就是一棍道:“滚你妈的远远的!
    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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