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花季--文革中的另类青春

第41章


当针头才触到皮肤,五号突然
睁开铜铃大的牛眼,盯了她半秒钟,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把她手上的注射器扇落在
地。“哼,打发个黄毛丫头来给我抽血,老的都死光啦!去,叫个老护士来!”五
号震天地吼。
    吴霞闻声赶来,二话没说,重新准备注射器,消毒皮肤。“请您把头转过去。
病人见了自己的血,病情会加重。”吴霞平静地解释,又对桑园使了个眼色。五号
听话地转开头,还闭上眼睛。桑园麻利地把血抽出来,贴上标签,端走了。
    “抽好了?”五号转过头问。“是啊。痛不痛?”吴霞用棉棒压着针眼,不动
声色地反问。“不痛。我原说姜是老的辣嘛。换了刚才那个小丫头片子,不把我的
胳膊扎成蜂窝才怪。”“刚才就是她抽的血。”“你哄我。”“我敢哄您?”“怎
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人家技术好呗。也是高干的女儿呢。”“我看不像。”
“您会相面?”“倒不是。你想,这高干子女们会有她那样儿的好性子?挨了我一
巴掌都会一蹦三尺高,叫爹骂娘的呢。”“我们这位小林的家教严呗。”
    隔壁六号住的那位首长夫人,不但容貌柔丽动人,对人说话也总是未语先笑,
温婉和气得很。“参加革命之前,她是上海一所教会大学的女学生呢。”吴霞说。
她对所有的病员知根知底。
    桑园也很喜欢六号,一有空闲就钻进她的病房,陪她聊天。她那苍白削瘦的美
丽面庞,让桑园想象到“林黛玉老了的样子”。
    六号也极喜欢她,常摸着她圆乎乎,带酒窝的手,赞她是有福之人。“我的福
气就太浅,连个女儿也没有,只生了一个秃小子。跟谁说贴心话去?”桑园知道她
患子宫肌瘤,生过第一胎后,再没怀孕。目前瘤子已经压迫直肠,必须动手术了。
    手术前一天,桑园给六号做皮肤准备,正要离开,进来两个高高大大的男人。
“小林,先别走。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那是我儿子。”
    桑园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惊奇地发现这父子两人相似得像出自同一雕塑家的
手笔。都像仪仗队员一样挺拔笔直,运动员一样步伐生风;都有着轮廓刚直的脸庞,
鸦翅一样上展的浓眉,和与此极不相称的棕色柔美的大眼睛。不同的是,一个华发
生辉,一个乌发流光。
    那年轻的一位很快走到母亲床边,旁若无人地将自己美丽的头埋进母亲怀里。
像只温顺的小乖猫,任由她抚弄。
    桑园看在眼里,觉得有些怪异,转身要走,却被那位年长的男人,一把握住双
手。“你是小林吧?”长者慈爱地问,桑园点点头。“我爱人每次给我打电话都要
提到你。咱们算是老相识罗。”他使她想到自己的父亲。父亲没有这份逼人的英气,
却多着几分书生气。
    小林,你要是不忙,跟我儿子聊一会儿,好吗?”六号叫住往外走的桑园,
“你们干部子女在一起会有说不完的话。我要跟他爸交待几句,明天动大手术呢。”
    桑园停住脚,犹豫地站在门口。那年轻人已经走过来了。“罗海洋。你呢?”
他的声音甜得叫桑园心颤。“林桑园。”她回答,不禁面红心跳地垂下眼睛。多像
《天鹅湖》里那位高贵勇敢的王子呀,她想。“我母亲手术后,请多照顾。”那甜
丝丝的声音在她头顶上说。“当然。那是我份内的事。”她心慌意乱地说了一句,
匆匆走出病房。
    出了门,桑园轻轻吐出一口气,心里轻松多了。“莫名其妙!”她窃笑自己,
冷不防跟吴霞撞了个满怀。“六号的儿子来了吗?”吴霞急匆匆地问。桑园朝里面
努了努嘴。“让我瞧瞧是个啥模样。”吴霞说完,推门进去。
    下班的时候,吴霞把桑园拉在一边,神秘地问:“你觉得六号的儿子怎么样?”
“您自己看见啦。”“我问你的看法。”“不错。”“说详细些。”“人长得挺高,
也有鼻子有眼睛。”“没鼻子没眼睛是包子!”“避重就轻。”“您要我说什么?”
“比方,瞧他顺不顺眼,讲话有没有共同语言,觉得他人品如何。一句话吧,你喜
不喜欢他?”“唉呀,您真会难为我。”“我不是存心难为你,小林。跟你实说了
吧。六号一直想把她儿子介绍给你。她不方便直接对你说,求我探探你的口气。她
原说,如果她儿子不能让你满意,普天下恐怕找不出叫你满意的男人了。刚才我进
去一看呀,她还真没吹牛,男孩子不但相貌堂堂,言语也温柔。可不像一般干部子
弟。你说呢?”“我也说他确实不错。只是亮眼得让人不大放心。”“小小年纪这
么多心眼!不过,六号倒是告诉我,她儿子是某部文工团的歌舞演员。这样看起来,
说不定有不少女孩子捧着他呢。”“对嘛。俗话说,男学工,女学医,花花公子学
文艺。颠扑不破的真理哟。”桑园玩笑着。猛然察觉自己的心态有些像伊索那只吃
不着葡萄的狐狸,忙收住口。“我去问问那男孩,有没有女朋友。”“千万别!也
许只是六号自己一厢情愿,她儿子毫不知情。您这样一问,倒让她笑咱们自作多情。”
“可也是。那怎么办?”“没啥可办。置之不理就是了。”
    桑园嘴上说得潇洒,却不知俊美的罗海洋已经走进自己心目中。每次走向六号
病房,她总是下意识地希望他在里面。每当遇到他那跟他母亲极相似的、梦一样柔
情的眼神,都会不由得一阵心慌脸红。“他只是一座仅供远观的艺术品。”她告诫
自己。
    六号手术后第三天,丈夫因为公事不得不回部队去,留下请了长假的儿子陪伴
她。桑园跟罗海洋碰面的机会更多了。
    那天,桑园给六号换药,罗海洋又不请自来,给她打下手。“我这儿子跟他爸
一样,最知道疼人的。”六号手术后还很虚弱,强打精神说,“在家的时候,我要
吃水果,都由这俩父子争着削好,送到我手上来。小林你看,他们怕我不习惯医院
的卫生纸,买了这么多‘金鱼牌’高级卫生纸,放在这床头柜里,让我一伸手就能
拿到。唉,哪个姑娘嫁给我们海洋,就算掉进福窝窝里喽。”桑园听着,不由得看
了罗海洋一眼,正遇上他含笑的眼睛,忙把自己的目光移开,再不看他。
    六号为桑园对她的爱子无动于衷的样子十分不解。做母亲的,总是以为自己的
儿子天下第一。尤其她知道,儿子是众多女孩倾慕追求的对象。可是,围绕在她儿
子身边转的,尽是些文工团的女团员们。那是她眼中的“绣花枕头”,只是面子中
看,决无气质和内涵。也有些同阶层的首长夫人们,频频向她提起儿女亲事。她却
想到,那些女孩子们非娇即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哪里会关心体贴别人,
又怎能托以爱子的终身,于是都婉言推诿了。儿子倒是真听话,没有母亲首肯,决
不跟任何女孩子提及婚姻大事。他已经是近三十的大男人了,还没有固定的女朋友。
可是做母亲的却一天比一天着急,既怕将儿子轻率易手后,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烦恼。
又怕犹豫太久,误了孙辈出世,错过她丈夫的庇荫。
    没想到遇见这位小林护士。第一次见面就让她看顺了眼。小林相貌身材是无可
挑剔的。身为“延安之花”的她,都自叹当年的风采不及小林一半。更可喜的,是
这位小林既有干部子女的爽朗个性,又有知识分子子女的文静气质。加上她平时细
心观察,认为小林是个纯真善良的女孩子,对病人极富同情心,工作又勤快又麻利,
怎么看怎么叫她喜欢。对儿媳妇的人选,简直不做第二人想。
    她自知一生体弱多病,大限随时可能降临。若能看见唯一的宝贝儿子娶到小林,
走也放心闭眼。
    可是,这小林似乎单纯得不解人意。海洋几次热情接近她,都被她公事公办,
一无所感地拒之于千里之外。然而,从吴霞那里套来的消息,小林并没有男朋友,
又是已届对情有知的双十妙龄,却如此无动于衷。是自己的海洋魅力不够,还是她
小林想登更高枝头?
    各种猜想纠缠在这位慈母心头,连伤口痛都不在话下了。日日盼望那小林突然
开窍。她不知道,小林已经在动情和自尊之间徘徊。
    一天傍晚,下了班的桑园捏着才收到的秦柳第一次回信,兴冲冲地住宿舍走。
路过小花园,一阵轻扬的歌声从那里飘过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那是因为纯洁的友谊和爱情。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
鲜?鲜得使人不忍离去,那是浇灌了青春和热情。”歌声拉住了她的脚步。这是一
首熟悉的情歌,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主题歌。她立刻想起第一次看那个电影,
听见男主角阿米尔对着冰川雪山唱出这首回肠荡气的情歌,心都醉了。那时,对情
一无所知的她,认定那个阿米尔是天下最英俊又最深情的男人,幻想自己有一天能
遇见他。
    然而,耳边传来的歌声似乎更婉柔,更热情,是谁在唱?桑园不觉向歌声的方
向走去。“小林,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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