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花季--文革中的另类青春

第47章


收工后,他连脸也顾不
上洗,蹬上自行车就往校部这边赶来。一路上狂呼着心上人的名字,脚下蹬得嗖嗖
带风,全不似往日收工后的疲惫。到了校部,却不知桑园的家是哪一处,又不便向
人打听,因为这里的人们几乎都认得他是“黑线重点人物”方正云的儿子,弄不好
会给林家带来麻烦。他只好躲躲闪闪。挨家挨户在后窗倾听,希望听见那最悦耳的
话音。一连听了十几家,也没听出想听的声音。正在失望之中,他看见有两个人朝
招待所方向走去。聚睛一看,正是桑园和她父亲!等看清她住进哪个房间后,连忙
找了个角落方便了一下,安心等着桑园父亲离开。
    桑园的父亲终于回去了,方洪这才兴冲冲走进传达室。“老师傅,我找才住进
来的那位女同志。”他很客气地说:“快十点了,不会客。”老八路看也不看他,
说。“老师傅,还差十分钟呢,我进去打声招呼就走。”“打招呼急什么?明儿再
来吧。”“我从分场蹬了一小时自行车来的,您老高高手,让我进去一会儿。”
“不成!制度就是制度,中央来人都不成!”“你怎么这样死顽固?”又累又气的
方洪忍不住出言不逊。“什么,你敢骂我死顽固?”老八路早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便最恨“死”,于是,拍桌子,瞪眼睛。他一眼认出方洪,“好哇,我说是哪个小
子这么大狗胆,敢咒我老革命,原来是你这黑帮狗崽子,快给我滚出去!再叫老子
撞上你,非叫人把你抓起来不可!”方洪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一把捏断老八路那
根瘦颈子。他紧紧咬住下唇,从招待所冲出来。不觉走到桑园窗下,再也移不动脚
步。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里面,几乎可以听见那甜柔的鼻息。他的心开始狂跳,
“正门不让进,可以跳窗户。”他相信她会让他进去,四顾无人,便敲响了那窗。
    此刻,他已经和她这样近地坐在一起,却恍如做梦一般。不知悄悄使劲咬了几
次手指,真实的痛楚使他不再怀疑这是梦,却仍然沉默着说不出话来。身边,在月
光下的桑圆美得令他不敢正视,圣洁得让他不能产生一丝杂念,只要听见她那和风
般的呼吸就够心醉的了。“我愿做一只小羊,紧跟你身旁,任你挥动鞭子,轻抽我
身上……”他在心里默唱,祈祷时光就此凝结。
    “大老远跑来,就为在此静坐吗?”桑园沉不住气,笑着逗他。月色皎洁,万
籁俱寂,她心里涌动着温柔的微波,也希望听见他温柔的话语。“唔,嗯,我是想
听听你今后的打算。”方洪干巴巴地说。“按复员规定,我该回北京的,可是那里
没有家了,连朋友们也四散了,我正考虑该不该留在这里,当个知青算了。”“不,
别,你可别留下,一定要回北京去。”方洪急切地摇着手说,好像她真的会留下。
桑园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又暗笑自己自作多情,便转了话题说:“你老爹、老娘还
好吗?”“还行。”“去看望了他们吗?”“我差不多一个月去看一次,方明和方
樱为划清界线,不敢去。”“他们是你弟弟、妹妹?”桑园想起几年前在他家遇见
的那个微黑俏丽的女娃。“嗯,姐姐和姐夫留在北京。你回去后,可以在我姐家住
一阵。明天我叫我爸给她写信,请她照应一下。”“你爸又没见过我,不知道我是
张三、李四,还是王麻子,怎么肯往女儿家介绍。甭费心了,我爸已经给我安排下
好几个住处。”桑园说着,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忍不住自己微笑起来。
    这时,远处有两只手电的光柱朝这边晃过来,“查夜的来了。让他们看见你跟
我在二起,不好,我送你回去吧。”方洪心下不舍,却不得不为桑园着想。“怕啥,
你又不是坏人。”桑园任性地坐在地上不动。方洪有些着急,一把拉起她说:“少
给你爸惹是非,走吧。”
    回到招待所窗下,桑园却爬不上去了。“来,踏到我背上试试。”方洪弓下腰,
用手撑住腿。桑园有些犹豫,虽然知道叫那老八路开门,等于去捅马蜂窝,也不忍
心踏在方洪身上。“快呀,叫查夜的发现,麻烦就大啦。”方洪小声催促着。桑园
只好咬住牙,踏上他的背,用力一撑窗框,便翻了进去。“白天有空来吧,晚上太
麻烦了。”桑园在窗内轻声嘱咐。方洪朝她挥挥手,走了。
    星期天,伟智带了一包脏衣服回家,桑园帮着洗了。“嗨,敢不敢陪你姐去看
方老头?”她把衣服晾好后,低声问伟智。“咋不敢。咱头上没有乌纱,腚上没尾
巴,怕他娘!不过,你怎么想起去看方老头?”“哼,都说‘黑帮’人物沾不得,
连他儿女都不肯去看望。我偏不信邪,非要去走一遭,看能把我怎样。”“好,我
陪你去,可是别叫爹妈知道。不然,又会怪我出了个馊点子。”“放心,一人做事
一人当。”
    在往养猪场的路上,伟智笑着问姐姐:“昨晚我看见方洪骑着车,低着头,拼
命往校部赶,是不是找你来了?”“是啊,老同学嘛。”“少打马虎眼!你今天去
看方老头,是不是有相亲之意呀?”“胡说。我才不像你那么着急找朋友。”“你
不急,这里的女知青可急了,她们里面总有人跟着方洪转。”“是吗?”桑园有些
关切起来。“当然喽。大家都很空虚吗,总要在感情上找点刺激才活得下去。”
“他理她们吗?”“看不出来。他一向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倒是常来找我聊天,
问你跟家里写些什么。”“可是他昨晚上总共没跟我讲上十句话,好像比在学校里
的时候生疏多了。”
    姐弟俩说着走着,摇摇摆摆走到养猪场。迎面遇到一位戴眼镜、穿旧军装、歪
歪倒倒推着一车青草的人。“请问,方正云在哪里?”桑园很客气地问。“你们是
他什么人?找他干嘛?”眼镜狐疑地问。“朋友!看望看望不行吗?”伟智不耐烦
地回答。眼镜看了这个大言不惭地宣布自己是黑帮的朋友的毛头小伙子一眼,苦笑
一下,对桑园说:“就在那边饲料房里。小心点儿,别叫管制小组的人瞧见。”说
完,推小车赶快走开。
    饲料房轧草机轰鸣,尘土四下飞扬,呛得桑园大咳一阵。“嗨,请问,这里有
人吗?”她高声问。轧草机怪叫着停下来,一个沾满碎草的秃头从干草堆里探出来,
一双垂着肿眼袋的眼睛惊恐地四下张望,等看清来的是两个孩子模样的人,方自稳
了稳神,问:“你,你们找谁?”“请问,方正云伯伯在这里吗?”“我是方正云,
您是哪一位?”“我叫林桑园,方洪的同学。到干校来看父母,今天顺便看看您。”
“哦,你父亲是谁?’等桑园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方正云怔住了。他清楚地记得,
自己曾在多年前,毫不犹豫地勾去了某批干部提升名单中的这个名字。其原因只是
他这个放牛娃出身的审核人,看不得那名字后面的履历表里填着“出身地主家庭,
曾就读上海某著名大学”。现在,自己正沦为“阶下囚”,子女都畏缩着不敢前来,
这个女孩子来干什么?想替她父亲羞辱他一顿出气吗?可是,看她那和悦开朗的神
情,又不像是来批斗他的。旁边那男孩是谁,她的男朋友吗?他胡乱猜想着,不敢
多问。“我是她弟弟。”伟智指指桑园,聪明地自我介绍。“我们都跟方洪同校。
我现在跟方洪在一个分场。”“哦,哦。”方正云放下心来,连声应着,又朝干草
堆那边招呼:“喂,你也过来呀,大洪的同学来看咱们了。”只见一个矮小精瘦、
皮肤微黑的中年妇女,从草堆那边走出来,脸上堆起笑,皱纹像菊花。“我是方洪
的妈妈,欢迎。”那妇女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干笑,本想握住桑园伸过来的手,一
见那手那么柔软细嫩,忙把自己的手缩在背后,“真抱歉,我一手都沾着脏东西,
来不及洗。”桑园随和地一笑,收回手说:“几年前,我去过您家,没见着您们,
今天再来拜访。”“哦,我想起来了,我家里那个阿姨提起过,说大洪有个漂亮的
女朋……哦,女同学,原来就是你呀。”方洪的母亲上、下打量着桑园,觉得这女
孩比保姆描述的还招人爱。“我记得那个李阿姨,还记得那个大花园,很像《红楼
梦》里描写的贾府花园哩。”“唉,我们早搬出来了。现在住着好几户干部,听说
花园也改成菜园了。”方洪母亲苦笑着说。“莫静,别尽顾说话,找个干净地方叫
孩子们坐坐。”方正云对妻子说:“别费心,我们待不久。您们自己要多保重,别
忧虑太多。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桑园一脸诚恳,又说:“我很快回北京,可以
帮你们捎些小东西给亲友,请不必客气。”莫静略想了一下,忙说:“还真有点小
东西,邮寄不方便,就请你捎上吧。我这就回宿舍去取。”
    莫静匆匆走了。桑园姐弟俩信口跟方正云聊起天气、饲料。突然,一个大嗓门
在外面喊:“谁把铡草机停了?”随后,一个大个子军人走进来。方正云大吃一惊,
马上往干草堆那边闪过去。伟智轻轻拉住他,朝来人嘻笑着说:“嗬,是管制组长
大老刘哇。咱姐姐打老远来看老方,您给个面子,让老方多歇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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