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花季--文革中的另类青春

第48章


那大老刘立
刻板起脸,才要说“不成”,一眼瞧见方正云旁边站着个从没见过的明艳靓丽女子,
脚筋先自酥软,口气也跟着松软了:“成,成。不急,尽管歇着,歇着。”边说边
拿一双眯缝眼瞧着桑园。桑园朗然朝他一笑,大方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大老刘便有
些招架不住,忙低了头,讪讪走开。
    莫静回来,四顾无闲杂人等,才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了一个蓝色小薄本子。“这
是存折。”她翻开给桑园看,“本想留作应急的,最近方洪他姐姐来了好几封信,
说生了老二,两口子工资顶不住。你方伯伯叫我把这存折寄去,我怕有闪失,一直
没寄。今天你来正好,就把它捎去吧。”桑园见上面的存款是五百元。不禁伸了一
下舌头,她在部队每月津贴才十八元。“好孩子,甭担心。能带到固然好,万一带
丢了,莫阿姨也不会怪你的。”桑园接过存折,又问:“不需要带您的图章吗?”
她记得取钱必须留印的。“我已经在上面签了字,再由取款人盖章或者签名就行了。”
    桑园收好存折,见方正云忧心忡忡地四下张望,明白他怕时间久了,再有人来
呵斥,忙说:“我们该走了,您两位多保重。”便和伟智离开了养猪场。
    一到家,母亲告诉桑园,方洪来过了。“他人呢?”“不知道,说是过会儿再
来。”等母亲不在跟前,桑园忙把方家的存折收妥。她怕父母看见担心。然后,她
无所事事地在书架上翻起书来。在书架底层,她翻着一本高中数学教科书,立刻很
有兴趣地演算起总复习篇的习题来。当方洪来敲门的时候,她已经算完十几道题目。
    他俩又走到那片苞米地,坐在苞米秆上,像坐沙发似地,方洪颤悠着问:“咱
是‘黑帮’子弟,怕被人撞见,给你爸妈找麻烦。”“猜得出我去哪儿了吗?”
“这里穷山僻壤的,去哪儿了?”“我跟伟智瞧你爹妈去啦。”“你倒是好玩,不
怕你爸爸妈妈担心?”“他们反正不知道。”“要是有人借题发挥呢?”“他们会
照实说:这个女儿天生调皮捣蛋,管不住的,不就没事了?”“唉,你真不会替别
人着想。一时兴起,会添多少乱。我看你还是趁早回北京算了。”方洪一脸阴云。
桑园惊讶地望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胆小。“我都不怕,你怕啥,若有人找茬
儿,尽管朝我身上推。”“你不知道这里人事复杂,总想打个小报告,踩着别人表
现自己革命的大有人在。你说有事住你身上推,到时候你走了,还不是相干的人倒
霉。”“哦,原来是怕我连累你爹妈!真对不住,我没想到这一层。好,我保证再
不去看他们。你既然这样怕事,最好也别跟我坐在这里,请回吧。”说着,她径自
站起来朝家走,心想方洪一定会追上来认错。
    方洪站在原地,张了张嘴,终于没动。刚才为了等桑园,他已经在这苞米地里
转悠了三个多小时,现在却几句话把她给气走了,心里十分后侮着急。可是,他不
知道该怎么办,要是追上去,惹她更生气就完了。他只有望着她越来越远去的背影,
捶胸顿足地后悔。
    后来的日子,桑园越过越无聊。父母一大早就离开家,留她独守四壁。想帮母
亲炒菜做饭,又不知道该先放油还是先放盐,米锅里要放多少水。父母下工后,晚
上常有政治学习,直到她去睡觉都不回来。伟智吃过晚饭,抹嘴就溜,大概跟女朋
友谈得正热闹,于是,她相信自己在这里是真正的孤独了,再想不到有人每夜追随
她。
    方洪自从桑园赌气摔手走后,他再鼓不起勇气找她。可是对她的思念却愈炽烈。
他只好一挨到天黑,就隐身在她家墙角,痴望着她在房里走动的身影。偶然能听见
她清朗的笑声,一天的疲劳顿消。他几次在回分场的路上对天发誓:“今晚一定要
亲口对她讲明我爱她,要跟她结婚!管她笑我还是骂我。”可是,等天一黑下来,
勇气便像白日的热度一样退却了,心甘情愿地去心上人的窗户下。
    桑园实在闷不过,终于向父母讲出打算早日回京。他们自然是舍不得她就走,
尽管已经知道她擅自去拜访过“黑帮分子”方正云,留下来不知还要做出什么惊人
之举。然而当父亲听说复员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分配工作一批不如一批,便毅然决
定打发女儿上路。
    星期天一早,桑园收拾好自己的简单行囊,跟父母在门口等进城的卡车。伟智
来了,也要送姐姐去火车站。“算了吧,在大田里累了六天,今天该歇着了。”桑
园说,“回头把自己的脏衣服洗了。有孝心呢,再帮妈妈洗洗床单吧。我不用你送。”
“免了,免了,他洗过的东西比没洗以前还花哨,等我回来自己洗吧。”母亲连连
摇头摆手。“你呀,总是不相信群众,儿子都快娶媳妇了,还要给他洗衣服。”父
亲最反对母亲事无巨细,一概包揽。“你呢,快娶儿媳了,还不是让我洗你的衣服
洗了一辈子。”母亲反唇相讥。桑园瞪了弟弟一眼,伟智忙说:“好,好,我留在
家里,全家的衣服我都包了。”母亲赶快说:“洗你自己的吧,千万别动我跟你爸
的衣服,白白糟蹋肥皂和水。”
    卡车来了。上车前,桑园悄悄对伟智说:“替我带个好给方洪。叫他别生那天
的气。”“什么事?”“少管,你一说,他就明白。”
    车又停在来时的那个转运站。院子里站着几个拿行李的人,像是等着要上这车。
桑园一眼看见里面有个人很眼熟,仔细一看,是赵雪梅。雪梅也瞧见了她,犹豫片
刻,便朝她走来。桑园告诉父母看见了老同学,要他们先找地方休息一下,自己朝
雪梅挥着手走过去。
    矮小的雪梅比在学校的时候丰满了许多,脸上少了浮躁骄横之气,却多了几分
矜持和自信。“林桑园,真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爹妈在这个干校,我来
探亲的。你呢,也是探亲吗?”“嗯,就算是吧,不过,我父母不在这里,他们早
就官复原职了。”“你家有人在这里?”“没有。”雪梅说着,眨着眼看着桑园一
会儿,下决心似的说:“我来看方洪的。你见过他了吧?”桑园心动了一下,马上
平静地说:“见过两次。”“他跟你谈些什么?”“没什么,总共没说上十句话。”
“哦。”雪梅放心地出了一口长气。深意地看了桑园一眼,说:“我跟方洪的关系
你也是知道的。两家大人是几十年的老战友,我跟他从‘八一’学校一直同到高中,
我们的感情是可想而知的。这次我来看他,是想把这关系确定下来。要是他同意就
此把这件大事办了,那就更好,我能够马上把他调回北京。”看见桑园惊讶的表情,
雪梅解释说:“我爸有个老部下,正好是我顶你的缺,去的那个工厂的厂长。他安
排我在人事科工作。现在,我已经是人事科长,调个把人进厂决无问题的。”桑园
点了点头,想起了许栀栀。这雪梅跟她那害人的哥哥全不一样呢。“你现在回部队
吗?”雪梅又问。“不,回北京。我复员了。”“真的?时间过得真快,好像你昨
天才参军走的,今天就复员了!”“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吧,等我回京后,也
许会请你吃喜糖呢。要是我跟方洪在我家请客的话,一定请你,你也一定要来哟。”
“你这样有信心?”桑园小心地问。“当然。现在我家的条件比他家强大多了,他
不受宠若惊才怪!”雪梅的脸上倏忽闪过当年的傲慢神态。桑园心里一沉,不想再
说什么,就跟雪梅互道再见了。: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下车的、等车的、做小买卖的、瞧热闹的、你呼我叫,热
闹非凡。桑园跟父母坐在一条油漆斑驳脱落的肮脏的长凳上,听他们拉开嗓门的叮
嘱。“妈妈,您瞧那卖冰棍的。”她显然没有专心听,眼睛一直在瞧新鲜。“这么
大了,还嘴馋?那冰棍儿是河水提起来就做的,吃了要闹肚子。”母亲不以为然地
说:“我是说那卖冰棍的小孩,像只有五、六岁呢,也会做小买卖?”“这地方的
孩子营养不足,五、六岁的样子,实际年龄恐怕有七、八岁了。”“怎么不去上学,
家长不管吗?”“还不是家长叫他出来卖的。”父亲说,“这一带号称‘地瓜县’,
其实瓜菜还不够半年粮。民以食为天,家里凡是走得动的,都出来混饭吃,还管什
么上学不上学。”
    火车进站了。桑园上车,把行李安置好,催父母回去。她已经看见母亲眼里的
泪光,怕自己也控制不住哭出来。当火车缓慢启动后,她又尽量把头探出窗外,在
人群中寻找父母的面孔。可是,火车越开越快,眼前有无数完全相似的褐黄色的脸
在晃动,辨不清哪是自己最亲爱的两个人。她只好向那一片黄褐色的人们使劲挥手,
愿亲人能够看见。
    月台消失了。桑园颓然坐下,用手帕掩在脸上,任泪水在手帕下纵横。不一会
儿,她睡着了。梦里,一个光怪陆离的球体在旋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喇叭里传来了列车广播员清脆的声音:“各位旅客请注意,
列车的前方,已经到达伟大领袖居住的地方:首都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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