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288章


"手已经好了。"冉阿让说。
"是不是您没有睡好?"
"不是。"
"您心里发闷?"
"不是。"
"那么就吻我吧,如果您身体健康,睡得好,心里愉快,那我就不责怪您。"
她再把额头伸向他。
冉阿让在这有着天上光彩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您笑笑。"
冉阿让服从了。这是幽灵的微笑。
"现在帮助我来抗拒我的丈夫。"
"珂赛特……"马吕斯说。
"您生气吧,父亲。告诉他我一定要待在这儿。你们尽可以在我面前说话。难道你们觉得我竟这样傻。难道你们说的话竟这样惊人!生意,把钱存入银行,这有什么了不起。男人们要无故制造秘密。我要待在这儿。我今天早晨很美丽,看看我,马吕斯!"
她可爱地耸耸肩,装出一副说不出的逗人的赌气的模样望着马吕斯。两人间好象有电花闪了一下,虽然旁边还有人,但也顾不了了。
"我爱你!"马吕斯说。
"我崇拜你!"珂赛特说。
于是两人不由自主地拥抱起来了。
"现在,"珂赛特一边整理晨衣的一个褶子,撅起胜利的嘴说,"我待在这儿。"
"这可不行,"马吕斯用一种恳求的声调回答道,"我们还有点事要讲完。"
"还不行?"
马吕斯用严肃的语气说:
"说实在话,珂赛特,就是不行。"
"啊!您拿出男子汉的口气来,先生。好吧,我走开。您,父亲,您也不支持我。我的丈夫先生,我的爸爸先生,你们都是暴君。我去告诉外祖父。如果你们认为我回头会向你们屈服,那就错了。我有自尊心,现在我等着你们。你们会发现我不在场你们就会烦闷。我走了,活该。"
她就出去了。
两秒钟后,门又打开了,她鲜艳红润的面容又出现在两扇门里,她向他们大声说:
"我很生气。"
门关上了。黑暗又重新出现。
这正如一道迷路的阳光,没有料到,突然透过了黑夜。
马吕斯走过去证实一下那门确是关上了。
"可怜的珂赛特!"他低声说,"当她知道了……"
听了这句话,冉阿让浑身发抖,他用失魂落魄的眼光盯住马吕斯。
"珂赛特!啊,对了,不错,您要把这件事告诉珂赛特。这是正确的。您看,我还没有想到过。一个人有勇气做一件事,但没有勇气做另一件。先生,我恳求您,我哀求您,先生,您用最神圣的诺言答应我,不要告诉她。难道您自己知道了还不够吗?我不是被迫,是自己说出来的,我能对全世界说,对所有的人,我都无所谓。但是她,她一点不懂这是件什么事,这会使她惊骇。一个苦役犯,什么!有人就得向她解释,对她说:"这是一个曾在苦役场待过的人。"她有一天曾见到一些被链子锁着的囚犯,啊,我的天呀!"
他倒在一张沙发上,两手蒙住脸,别人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他肩膀在抽搐,看得出他在哭。无声的泪,沉痛的泪。
啜泣引起窒息,他一阵痉挛,向后倒向椅背,想要喘过一口气,两臂挂着,马吕斯见他泪流满面,并且听见他用低沉的好象来自无底深渊的声音说:"噢!我真想死去!"
"您放心吧,"马吕斯说,"我一定替您保密。"
马吕斯的感受可能并没有达到应有的程度,但一小时以来他不得不忍受这样一件可怕的出乎意外的事,同时看到一个苦役犯在他眼前和割风先生的面貌逐渐合在一起,他一点点地被这凄凉的现实所感染,而且形势的自然发展使他看出自己和这个人之间刚刚产生的距离,他补充说:
"我不能不向您提一下,关于您如此忠心诚实地转交来的那笔款子,这是个正直的行为,应该酬谢您,您自己提出数字,一定会如愿以偿,不必顾虑数字提得相当高。"
"我谢谢您,先生。"冉阿让温和地说。
他沉思一会,机械地把食指放在大拇指的指甲上,于是提高嗓子说:
"一切差不多都完了,我只剩下最后的一件事……"
"什么事?"
冉阿让显得十分犹豫,几乎有气无声,含糊不清地说:"现在您知道了,先生,您是主人,您是否认为我不该再会见珂赛特了?"
"我想最好不再见面。"马吕斯冷淡地回答。
"我不能再见到她了。"冉阿让低声说。
于是他朝门口走去。
他把手放在门球上,拧开了闩,门已半开,冉阿让开到能过身子,又停下来不动了,然后又关上了门,转身向马吕斯。
他的面色不是苍白,而是青灰如土,眼中已无泪痕,但有一种悲惨的火光。他的声音又变得特别镇静:
"可是,先生,"他说,"您假如允许,我来看看她。我确实非常希望见她,如果不是为了要看见珂赛特,我就不会向您承认这一切,我就会离开这儿了;但是为了想留在珂赛特所在的地方,能继续见到她,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地都向您说清楚。您明白我是怎样想的,是不是?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您想她在我身边九年多了。我们开始时住在大路旁的破屋里,后来在修女院,后来在卢森堡公园旁边。您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您还记得她的蓝毛绒帽子。后来我们又住到残废军人院区,那儿有一个铁栅栏和一个花园,在卜吕梅街。我住在后院,从那儿我听得见她弹钢琴。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们从不分离。这样过了九年零几个月。我等于是她的父亲,她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您能否理解我,彭眉胥先生,但现在要走开,不再见到她,不再和她谈话,一无所有,这实在太困难了。如果您认为没有什么不恰当,让我偶尔来看看珂赛特。我不会经常来,也不会待很久。您关照人让我在下面一楼的小屋里坐坐。我也可以从仆人走的后门进来,但这样可能使人诧异。我想最好还是走大家走的大门吧。真的,先生,我还想看看珂赛特。次数可以少到如您所愿。您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我只有这一点了。此外,也得注意,如果我永不再来,也会引起不良的后果,别人会觉得奇怪。因此,我能做到的,就是在晚上,黄昏的时候来。"
"您每晚来好了,"马吕斯说,"珂赛特会等着您。"
"您是好人,先生。"冉阿让说。
马吕斯向冉阿让一鞠躬,幸福把失望送出大门,两个人就分手了。
二泄露的事里可能有的疑点
马吕斯的心里乱极了。
对珂赛特身旁的这人他为什么一直都有着反感,从此就得到了解释,他的本能使他察觉到这人有着一种不知怎样的谜,这个谜,就是最丑的耻辱--苦役。割风先生就是苦役犯冉阿让。
在他的幸福中突然发现这样一个秘密,正如在斑鸠巢中发现了一只蝎子。
马吕斯和珂赛特的幸福是否从此就得和这人有关?这是否是一个既成的事实?接纳这个人是已缔结婚姻的一个部分?
是否已毫无办法了?
难道马吕斯也娶了这个苦役犯?
尽管头上戴着光明和欢乐的冠冕,尽管在享受一生中黄金时刻的美满爱情,遇到这种打击,即使是欢欣得出神的天使,或是在荣光中神化的人也会被迫战栗起来。
马吕斯扪心自问,是否应归咎自己?这是一个人在这种突然的彻底改变时经常产生的现象。他是否缺少预见?是否太不谨慎?是否无意中鲁莽从事?可能有一点。他是否不够小心,没有把四周的情况了解清楚,就一头钻进这个以和珂赛特结婚告终的爱情故事里?他察觉到,经过一系列的自我观察,生活就是如此一点一点地把我们矫正过来;他察觉到,他的性情具有妄想和梦幻的一面,内在的烟雾是很多体质的特征,当恋爱和痛苦达到极端时,它就扩大了,心灵的温度变了,烟雾就侵占全身,使他只能有一个混沌的意识。我们不止一次地指出过马吕斯个性中这样一种独特的成分。他回想起在卜吕梅街当他陶醉在恋爱中时,在那心醉神迷的六七个星期里,他竟没有向珂赛特提起过戈尔博破屋中那谜一样的悲剧,其中的受害人在斗争里古怪地坚持缄默,后来又潜逃了。他怎么一点也没有向珂赛特谈到?而这是不久前发生的,又是这样骇人!怎么他连德纳第的名字也没有向她提过,尤其是当他遇到爱潘妮的那一天?现在他几乎无法理解他当时的沉默。其实他是意识到的。他想起当时他昏头昏脑,他为珂赛特而感到陶醉,爱情淹没了一切,彼此都陶醉在理想的境界中,也可能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理智混入了这强烈而又迷人的心境中,有一个模糊的隐隐约约的本能,想隐瞒消除记忆中他害怕接触的这一可怕的遭遇,他不愿在里面担任任何角色,他逃避这件事,他不能既当这件事的叙述者或证明人而同时又不成为揭发人。何况这几个星期一闪就过去了;除了相亲相爱之外,无暇他顾。最后他把一切衡量了一下,在反复检查思考之后,他认为即使他把戈尔博的埋伏绑架案告诉珂赛特,向她提出了德纳第的名字,其后果又该如何呢?即使他发现了冉阿让是一个苦役犯,这样能使自己发生变化吗?会使珂赛特发生变化吗?他是否会退缩?他是否会对珂赛特爱得少一点?他是否会不娶她?不会。这些对已经做了的事会有一点改变吗?不会。因此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什么可自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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