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留痕

第64章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这么轻视我。"林希背对着父亲,人像被钉住了似的无法动弹,唯有泪水狂涌而下,瞬间淌满脸颊。
 
  父亲停住了脚步,还是没有回头,只道:"你无须知道太多,也无权知道,要想做我林仕延的儿子,就必须知道什么是服从!"
 
  接着,"砰"的一声响,门被重重地摔上了。
 
  这扇门,终于还是隔绝了父子之间唯一可能的沟通。林希从此绝望,他不再幻想父亲可以从内心正视他。正如父亲所说的,他只需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他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既然生在这样的家庭,就不应该奢望常人所有的温情。他变得沉默,父亲的打击让他的心沉到了海底,这样也好,从此除了他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看到他的心。他发誓,他一定要得到他应得的,林然和Sam能有的,他也必须要有,父亲不给,他自己要!总有一天,他要成为林家的主宰,连父亲都必须在他面前低下头,他要父亲后悔自己对儿子的冷漠和无情,无论谁,都不可以成为他的阻碍,连上帝都不能!
 
  回到国内的头一阵,兄弟三人一直住在伯伯林维的家里。出乎意料,在机场接到三人时,林维冲上前最先拥抱的竟然是林希,紧紧地抱着,看不到伯伯的脸,就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可把你盼回来了!"
 
  伯伯的一声"孩子",让林希心酸不已。有那么一刹那,他冒出一个很荒唐的想法,如果父亲是伯伯该有多好!因为从他记事起,林仕延从未叫过他"孩子",一直都是直呼其名,可是林然呢,一直被父亲唤作"然儿",就连养子身份的Sam,林仕延也经常亲昵地喊他"兔崽子"。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晚上,兄弟三人到伯伯家暂住,伯伯得知林希放弃自己的理想改学医,非常惊讶,连问几个为什么。林希淡淡地笑了笑,只说:"是我自己的选择。"伯伯却摇头:"不,这肯定不是你的选择,是你爸爸的意见对吧?!"
 
  伯伯似乎明察秋毫。
 
  林希没有再吭声。一边的林然说:"没错,是我爸要他改变志向的,我都替他惋惜,也劝了他,他不听。"
 
  "林希,真是这样吗?"伯伯关切地问。
 
  "你们都不要说了!"林希腾地一下从沙发上弹起,突然情绪失控,挥舞着双手大叫,"是我的选择!是我的选择!谁让爸爸不喜欢我,谁让我没有大哥二哥那么有才华,我的选择就是没有选择,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揭我的伤疤!我就是这么没用,任人摆布!我的存在就是多余的,我做什么都无关紧要,反正没有人会在意我做什么……"
 
  "林希!"林然一把拽住弟弟,"你冷静些,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不要你们管!我做什么都不要你们管!"林希整个地歇斯底里,瘦弱的身子剧烈地战栗,眼眶都是泪。连天不怕地不怕的Sam都被吓着了,瞪着眼睛看着这个一向懂事循规蹈矩的弟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林维站起身,表情极为痛苦,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瞬间通红,他颤抖着也去扶林希:"孩子,你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林希甩开他的手,冲出房间,狂奔上楼。林维当时住的也是独栋的小楼,林希的房间被安排在楼上。
 
  但是也就过了一个晚上,林希又一如常态地从房间内走出来了,摆摆手,说自己没事。他年轻的脸庞依然焕发着青春的光彩,没有丝毫异样,连嘴边的微笑也是淡如春风。可是林然却感觉到弟弟些许的异常,哪里有异常,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林希的眼神一夜之间深邃了很多,从此再无人可以读懂他的眼神,看到他的心底。
 
  伯伯林维也察觉到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看上去很心痛。此后他经常跟林希谈心,一有空就带他出去走动,他谁都不带,就带林希。"你爸爸欠你的,我替他还。"有一次林维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林希问:"为什么?"
 
  "因为……哈哈,因为我喜欢你嘛,你这孩子做事认真。"林维笑着说。
 
  林希不置可否,并没有想太多。他早已不对亲情抱奢望,父亲的冷漠已将他"同化"成一个同样狠心肠的人。这绝对是林仕延想不到的。林希的"狠",在他十八岁那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事情的起因是Sam跟人斗殴,那个人就是叶冠青,Sam拉上林希和舒隶去助阵,结果闯下大祸,冲突中叶冠青被一刀刺中心脏,在送往医院途中身亡……Sam、林希和舒隶,还有另一帮不良青年当即被警方控制,关进了派出所,从警察口中得知叶冠青去世,众人号啕大哭,除了林希。
 
  林希一生都记得当时的场景,灰暗的看守室里,他怔怔地望着灰白的墙壁,没有想到要哭,想到的是,父亲这回该"重视"他了吧?
 
  因为,那一刀正是他捅的。
 
  在医学院,无论你学什么专业,内科还是外科,都有解剖课程。林希每上解剖课就呕吐不止,看到那些泡在药水里的人体标本,还有给动物解剖时的鲜血淋漓,他就吐得天翻地覆。同学们都笑他,老师也说他不是学医的料。他每每吐完就会扶住卫生间的墙壁干呕,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那个时候的林希真的很绝望。但是上完课回到家,他又是神态自若地出现在哥哥们面前,有说有笑,丝毫看不出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样子下去他早晚会"出事"。
 
  医学院的唐教授跟林仕延是故交,很关照林希,得知情况后亲自安排了一次解剖机会给他。在医学院不是谁都可以有机会直接动手解剖的,因为供教学研究的人体有限,一般人体都是解剖过了的,大多数学生只能是看看而已,老师在旁边讲解,学生动手解剖的情况很少。
 
  唐教授完全是看在林仕延的面子上,单独给林希开小灶,将一具刚送到学校的人体交给林希解剖,并亲自给他讲解。
 
  那是具年轻的女尸,二十岁上下,一丝不挂地躺在解剖台上,面容姣好,活着时应该很漂亮。
  林希拿着解剖刀的手剧烈地颤抖。
 
  唐教授说:"不要把她当做一个人,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是具标本,你一定要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放下思想包袱。"
 
  林希就要夺路而逃。
 
  唐教授一把拽住他,强行将他推到解剖台边,"马上动手!很简单的,从胸口开始,慢慢往下划,注意力度,手不要抖……"
 
  无影灯的灯光自头顶打在女尸身上,衬得她的肌肤近似透明,从肌肉的弹性上判断,这具女尸死亡的时间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身上也没有伤口。怎么死的,自然死亡还是人为死亡,林希无从知道。他只知道那次解剖后,他整整三天没吃饭,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而且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上过解剖课。唐教授无奈地跟林仕延打电话说:"这孩子,除非哪天他杀人,否则他学不了医。"
 
  一语成谶。当那把水果刀刺中叶冠青的心脏的时候,林希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皮肉被划开的感觉,鲜血喷涌而出,带着热度,还有黏稠的甜腥气。他居然没有呕吐,一直到被警察带到看守室,他都没有呕吐!
 
  从今往后,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这么告诉自己。
 
  林希并不知道看守室外发生了什么,他的父亲和伯伯之间进行了怎样的较量,他完全不知情。
 
  事发的第二天,林仕延就从美国飞回离城。
 
  林维问林仕延:"你打算怎么办?"
 
  林仕延反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林维说:"你这是在逃避问题,如果逃避有用,还要律师干什么。"
 
  林仕延说:"那以你律师的角度看,我该救哪个儿子?"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你内心想救的是哪个?"林维直直地望着林仕延,眼神锐利。林仕延不得不承认,他有些难以面对兄长的目光,叹口气说:"交给法律去办吧,毕竟是出了人命,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要救的不是林希。"
 
  "……为什么这么说?"
 
  "这还用说吗?你明知道刺中叶冠青心脏的那一刀是林希所为,交给法律,不就是按常规程序让他接受法律制裁吗?为此他得赔上命!Sam也要受惩,但不会偿命,是这意思,对吧?!"
  "我欠Sam父母的,不能让他去送死。"
 
  "你就不欠林希吗?你想想你自己,你对这孩子付出了多少?又做过什么?你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吗?你给过他父爱吗?你能说你不欠他?"
 
  林仕延哑口无言。
 
  林维咄咄逼人,继续说:"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身体里流淌的不是你的血液,是不是?可是仕延,血缘固然重要,但需要感情去维系,你从未对他付出父爱,有血缘又如何?何况他是刘燕十月怀胎所生,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你跟刘燕也就完了,你们这个家也就完了,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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