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

第28章


只有在舞厅和酒吧里,作为女人,我才是女人,我所有的时间都被人包租着,过着白天和黑夜倒置的生活,白天软绵绵的,弱不禁风,夜晚,就狂歌劲舞,在强劲的音响和色泽清冽的酒浆中,在男人的腿间微笑。重要的是让客人多喝酒,重要的是让自己快乐。进那里面的人都没有伪君子,也没有任何埋伏。
  我觉得,我在那里搞清了女人是什么。
  我那时拥有全天候自由支配的时间,很适合在那种场合继续生存下去,但我走了。
  我被惊吓后,又跑去干小面包车了。
  杭城很小,我走了以后,身后还不时传来零星追击的枪声,我置之不理,每天跑去和那个开面包车的土老帽一道出车,一道返回。
  土老帽倒是不计较,很快就把另一个人辞退了,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永久让我来做。他还答应我,说只要我愿意,他甚至可以娶她。好笑,他说他甚至可以娶我,他跟你一样,也不当我是什么好货色!小面包车跑的线路已经改了。这一类的车,都是往城乡结合部跑的。
  一天,车上人挤得要命,有一个女人当众骂一个老头子是“老流氓”。那老头是一只奇货,我看得清楚,他一上车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手上拿着一只鸭爪子在嚼,同时喝那“老百姓喝得起的”西湖啤酒,拿腔拿调地喝,吃,而且还用了一只杯子在喝。人上得多了,我也没闲心去管那老东西。
  反正世上人多,什么样的人都有。当他身边的那姑娘叫起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发生了事情。
  老头子在人堆里却回了嘴,道:“骂我是老流氓?你以为你是原装货呀?”过了一会子之后,老头又趁兴睁着红眼看那姑娘,说:“你到底是姑娘还是嫂子哩?啊?到底是金装的西湖啤酒还是简装的西湖啤酒哩?是冒牌货吧?哈哈哈!”那老头一边喝酒一边调戏她,不把众人当一回事,很邪恶,这种人我见过。
  旁边有个杭州老伢儿在起哄,说:“你这个糟老头跟糟毛豆似的!”我那时挤过去了,保护那个女青年,凶猛地朝老头骂去:“噶背的!瘪塌塌一个老头子,在车上还像模像样地耍!钱塘江里洗被单――大摆布呀?吃了,喝了,还摸了,你以为这是旧社会呀?死人把你个老伢儿死丢得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凶猛的一次骂人,是用飓风风速骂的。
  那个老伢儿眯楸着眼睛,朝我看。
  我那天底气很足,准备把抱不平打到底。
  没想到,老头说:“你这雏儿,跟我儿子困觉,还敢骂你爹呀!”车上众人“轰”地一下笑起来,顺着老头的眼光看去,都知道了那开车的是他儿子,而我还一直蒙在鼓里!18后来,我终于弄清了卓文君的所有风流韵事。那要感谢万县一中出的两个人,一个是陶光晓,一个是童中文,我们把他俩称为档案局局长和档案局副局长,他们两人通过自学成才,埋头苦干,建立了我们那个年代的资料齐备的万县县城青年男女的档案,他们制定了详尽的名册和案卷,记录了许多男女敏感阶段的隐秘情况。只要到他们那儿检索一下,就能得到要调查的情况,或者只要你一开口,他们就会提供出比你预期的还有满意的卷宗。他们那里是情报部和特高科。
  他们两个是怀着两腔热情来干这个事业的,他们以那样的工作为乐。
  据他们的资料显示,1983年卓文君和她的女友尤里卡的丈夫章为交往甚密,两个人一道到河坝头纺织厂跳舞时被路口值勤的人捉到过,而且被罚过款。
  当时,卓文君的女友尤里卡并不知道。
  还据他们的资料显示,卓文君小时候就是一个腰肢很好的小姑娘,惊动过半城的人。
  有一次,她在一条路上买鸡蛋,没带东西盛放鸡蛋,于是就撩起自己身上的花裙子来兜,露出了粉红色的裤头,震惊了一路的人,一个个张着大嘴巴现出了呆相。
  那天风很大,风把任何东西都吹得飘摇不定、摆将起来,唯有人的目光很坚定很执着。
  就从那时起,她在地方上就成名了。
  许多坏东西都去找她,很多人慕名去访她,她已经不属于她自己,已经属于社会性的存在,但是,她却从此变了,变成了一个规规矩矩、小心谨慎、不轻易与人交往的人。
  后来她偏偏遇上了章为,章为是个有名的坏种,就是他,领导了一批坏东西在一个女孩的肚皮上打牌。细节是这样的,陶光晓和童中文那里都有记录:章为制定的打牌规则是,谁输了谁就下台当桌子,脱光了上衣露出肚皮,给别人在上面打牌,男女一视同仁。那很刺激,几个打牌的男女都卷起袖子来干,群情激奋。
  后来,一个女孩输了,女孩狡赖不过去,只好脱下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不过这个事情,后来成了章为的一大罪证,他被拉大网拉走了。但他坐牢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这个!县里一号人物在一个场合遇到了卓文君,娇好的女子总是会被很多人碰上,第一号人物问她愿意不愿意调到县委会去上班,她,一介女子,当然愿意,于是,卓文君就到县委会上班去了。
  资料到此为止。
  关于第一号人物和卓文君的故事人们不得而知,因为一切都发生在闲人免进的大院里。但小城里的人们有一个习惯,就是很愿意猜测和捕风捉影。
  人们围绕着县委书记和卓文君的男女关系的隐私问题猜测了长达一年半之久,对剧情进行了集体创作后,又流传了半年,沸沸扬扬,连孩子都知道了。只有几个可怜的个中人不知道。
  在这里,人物关系显出了它的错综复杂。有人说,一号人物让公安把章为拉大网拉到宁夏去,因为两个理由,一是章为和卓文君有关系,另一是章为和一号人物的女儿有关系。
  我相信后者,也能证实后者,因为我前妻身上的事我知道。
  我不明白前者,也就是关于卓文君和章为的事。
  在我和卓文君相守相知的日子里,我们谈到过原先县里的一号人物,卓文君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知道我娶了他女儿,知道一切,包括他下台落魄了,成了我的私人朋友。
  有次我对卓文君说:“他现在好一点文墨,但他没有鉴赏力。……整天带着一个小孙女。”卓文君淡淡地说:“我以前认识他。”可是,每当我说起章为的时候,卓文君就不多说话。
  我说:“听说你也认识一个叫章为的人。”卓文君的沉默就是一种语言,她并没有义务要回答我的每一句话,我们的谈话也不是强制性的答问活动,一个人没有理由让另一个人说出她心窝里的隐私。
  我继续说:“那个男人关在白湖农场。
  可现在……他就要放出来了。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前妻……从头到尾都是他的人。那个章为是一个十足的坏种,可我居然到今天还不认识他!“我牙齿咬得切切,可卓文君对我的话题置之不理。
  在我离开万县之前,我与卓文君之间的关系薄透到了极点,像只老式煤油灯的灯罩子一样,拿在手上要提心吊胆地,一不小心就要摔个粉碎。
  那一段,我们两个人都在玩那高难度的杂技,以保证不让那东西摔碎。虽然我们也像以前一样说着话,但当一方缄默时,对方就立即停止。
  卓文君对我行将离开万县感到不满,那表现到了她的脸上,她变得很神经质,也很痛苦。我们之间牢固的隔墙友谊,一间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隐蔽结构,都将随着我的离去,复归乌有。
  我不再继续追问她和章为的关系,我将用离开万县的行动来说话。
  后来,有一天,卓文君主动过来,温婉地对我说:“你想知道的东西,死鬼的日记里都有。
  ……你为什么不从里面来了解里面,而要从外面来了解里面,非要我来说哩?“我茫然地说:”我从头到尾地看了所有的日记,一页也没漏过,可我还不知道情况。现在,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想知道了,我马上就要离开万县到杭州去了。“卓文君幽怨地责怪我说:”你也和他一样了!“19卓文君回去把死鬼的一本日记拿来,然后她指指点点着,开始向我讲述我想知道的一切。
  我心里知道,一切都已经有点晚了。
  “……既然你这么要知道,那我也只好说了。……我那死鬼知道我的不贞洁以后,就天天戴一顶灰色的老工人鸭嘴帽,那鸭嘴帽日后成了他一项生活习惯,每天戴着,晚上到家都戴着,上卫生间也戴,成了他的标志。他开始频繁地去找我的前好友尤里卡。尤里卡已经和我们、包括章为都没有往来了,但死鬼知难而上。去了,就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一本正经地、严肃地跟她说:请你告诉我,卓文君到底什么时候没有贞洁的?是跟谁?……那是个很讲究贞操的时代,他很在乎。
  “……你再看这一页!”他始终到尤里卡那里去,无休无止,和她讨论我的贞操问题。那时尤里卡寡居着,尤里卡怀疑死鬼不怀好意,但是,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她离婚后很孤寂。……你知道,死鬼并不是很讨厌的人,除了他的眼有点毛病外,其他都说得过去。尤里卡由着他去问,他也去得更勤快了,问得更多了。每一次都彬彬有礼地敲门,先两下,后三下,我知道他许多生活习惯,我猜想肯定那样。
  尤里卡没放下门上的保险链子,从门缝里问他找谁,我的丈夫,给她带来了一点乐趣,她把他放进来,她是个轻佻女人,轻轻一笑,她的生活太枯燥了,需要一些故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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