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

第38章


  我这里有个小鸟依人的小姐,不住地翻眼睛观察我。章为唱完以后,我们鼓了几掌。他对我身边那小姐吼道:“对客人礼貌一点服务周到一点!想不想赚钱?”我问那小姐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林因和桂蕾的人,她说不认识,说她们这里的人半年就要换一批的,人员在全国流动。
  经过了一个夜晚的消费以后,我们三个男人早晨起来又看到了新的一天的太阳。
  张若松要赶回去做实验,他也快毕业了,已经开始联系工作单位。我要到嘉兴去,章为愿意陪我一道去玩。
  ……关于我过去的生活,事实并不像我在林因面前说的那样。我和隔壁女子卓文君后来成了夫妻,在我离开万县前一年,那本身就是一件更不幸的事。章为是卓文君的亲表哥,所以,等量代换,我和眼前的这个章为也是亲戚关系。如果我和林因还像最初那样隔墙相依,始终不成夫妻,那将是一种非常理想的状态。可是,情况发生了变化,事情总往悲剧方向发展。
  生活是平庸的,它是一个顽固的覆盂,你无法击碎。只要一结婚,爱情马上就变俗,变成一种事务性的蠢俗之物。
  ……首先,我们两个人,要两套房子没有用,太空了。
  其次,我有个太俗的目的,就是想要卓文君替我照管我的女儿司马无依,也就是照管我前妻的女儿。我和卓文君成婚时,我的前丈人已经病魔缠身,把孩子给了我。我知道我肯定要离开万县,但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还选择了和卓文君结婚。
  我那时已经知道了卓文君的父母、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活着的和死去的所有亲戚,我都知道,我了解了她三代以上的家谱。和一个女人结婚了,也就是和她的一切结婚,真累。你必须这样,事情似乎非这样不可。先说卓文君的姑爷吧,那个喝一两酒就红脸、走不稳路的姑爷,样子……像是从老鼠洞里钻出来的刺猬,人是个道地的活地宝。我认识的卓文君的第一个亲人就是这个意义不同寻常的姑爷。
  姑爷在纺织厂看水塔。感觉上,他总是不能做什么正相事,总被分派来干这一类工作。姑爷其人,从头到脚灰楚楚,人却一天到晚精抖抖。纺织厂在北门,离我和卓文君住家的地方有二十分钟的自行车路。姑爷常常在我们吃饭的时候突然驾临我们家,在门洞底下就大喊“文君,文君”,他这么大声音地咋呼,就因为卓文君是他的侄女。
  卓文君一个人打单身的时候,常把她姑爷那里当家。冬天,她常去他的水塔洗澡、洗衣服、洗被子什么的,那里有热水和暖气。
  水塔安放在厂子大门边一个僻静的小院子里,被子洗好了,就烘被子,反正用的老共的钱,那里一切都是老共的。
  姑爷家住在坝埂头,人家都以为卓文君的家也在那,以前人家看到卓文君撩开裙子兜鸡蛋,地点就是在那个地方,其实那不是卓文君的家,卓文君的家在江边。卓文君是在她姑爷家那里上演了轰动小县城的故事的。
  早些年头,卓文君从家里常带些花生、两尾鲢子鱼给姑爷,是家里的土特产,不值钱。这姑爷,受人一滴好处,定忘不了。他一生与邻里相处与亲戚相处,都义字当头,宁愿吃亏也不跌面子,面子比命还重,而命却狗屎不如。
  卓文君在他家里无拘无束,逢年过节都在他那里过,自小就在他家呆得多,比自己家还多。
  姑爷他们一大家子人,共十口,从没给生活好好收拾过修理过,一个个生命原本的形态怎样就怎样,一个个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像刚出水的大虾。
  姑爷自己就是个极不安分的人,毛糙性格,没事在家呆不住,到处乱跑,像县城里一个老鼠,拐拐角角地跑。他到我那里,总五十米外就大喊着进门,大叫着,说今天给这家装水管子明天给那家装电线,好像他是个非常吃香的大忙人,接着他就大声咋呼自己出入的都是城里的大户人家,不是某局长就是某书记。他总抽空来侄女儿这转一圈,同时咋呼报告一通,也不在这里吃饭,说我们小锅小灶的,过日子过生活活受罪,别人家要请他。
  卓文君和我结婚,到场的亲戚都是她那一边的,这姑爷特别热火,替我们忙上忙下,上窜下跳,锣鼓家伙一台戏。他一见生人就兴奋,比我们还了解我们,遇到每个人,就沾沾自喜挤眉弄眼地对人说我和卓文君的爱情佳话:“卓文君跟司马相如两个是真好哎,千古就这一对!两个不声不响已好两年了,到今天才结婚!我保证,他们俩肯定一生不红脸不吵架。”姑爷是吹大牛的祖宗。亲戚之间,人人知道他这一点,只有他自己不晓得。
  他这么样吹牛,正好说明了他卑微。
  他确实是和许多头头们有来往,但都是求人家办事的,和给人家送礼的。
  有些亲戚看他说大话,听他咋咋呼呼地说什么事都能办到,就托他办一些事,他既然大话说前头了,就拼命为亲戚去跑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卖力是卖力,但一般来说,十之八九都办不成。有件把事办成了,中间有他自己偷偷贴进去的心血私房钱。
  他也不心疼,下一次接着吹大牛。
  说大话不怕嘴肿。
  他活一生,净靠大话支撑自己的小骨架。这个老人,他的营养液、他的滋阴壮阳补身子的东西,就是大话。姑爷貌相不佳,头秃,四周头发乱云飞渡。
  他从不为自己很酷的相貌自卑,他天天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老耗子修理工,浑身能拧得下筋疙瘩来,从不因为笑得丑就不笑,总是朗笑,总是制造气氛地笑,说话带有点耸人听闻的味道。
  卓文君曾对我说:“阿姥年轻时长相很好的,根本不愿嫁给这个秃姑爷,但是没办法,姑爷那种人总是让人没办法。”阿姥长相非常端正,嫁给了姑爷这个“讨饭的”,姑爷小时候拿着碗靠过人家门框。以后,阿姥就一口气生下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家里的事,里里外外,锅底下院子里,捡呀抹的,都是姑爷一个人忙。
  姑爷像一只精神抖擞的瘦猴一样,在他的生活里面丰了收。阿姥则学会了抹牌,和人闲聊,清闲,搞公关,她总是保留了身上那一种似乎是大家闺秀却又不是大家闺秀的气度,姑爷并不反对她有点大家派头,姑爷自己身上有先天不足,就想把阿姥当娇贵人养着。
  姑爷家的四个儿子是四只大蚱蜢,每天都要惹好几桩事,把万县城的水都搅浑了。三个女儿个个娇娜百态,每小时都要招几件事。
  家里众儿女各行其世,各有千秋,大闹县城。这些都是我跟卓文君结婚以后晓得的。
  老大章为臭名昭著,完全不关自己的事,也去逞狠帮别人打架,被判了十年的刑,不过他本就不是什么好种。
  7。
  林因问我:“这个人是谁?”我说:“我第一个老婆离开我、丢下孩子,就是要去找他的。”“是情敌还这么友好?”“他是卓文君的表哥。”“他就叫章为?”“是的。”章为身体壮实,有点宽方,混事有道,哥们极多。烫过卷头,穿过花衣,脸上有刺,一嘴黑牙,人见人怕,一副黑道老大的样子,笑起来却很温柔。他叫林因为嫂子,林因咬着嘴唇暗笑。
  被没收进牢里以后,很多小哥们三天两头到姑爷家来喊姑爷为大(父亲),要做他的儿,逢年过节都备足礼品来呈上,决不忘记。
  姑爷脑子一热,就忘了痛,常称赞那些狗东西,为儿子坐牢自豪。家里老二人不大,在纺织厂总被评做劳模,年年得到奖金,还分得到房,摊得上去旅游,人长得不错,一次次为这个姑娘那个姑娘去打胎,人清秀消瘦,直到结婚,还回不过来劲。三子是个女儿,初中一毕业就坚决要嫁给一个五毛三鬼的小徐,为青春发疯,不顾姑爷阿姥的反对,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不相认,后来嫁成了,刚养了个女儿,又离了婚。和家里不和时,常去跟卓文君相依,重新又过青春单身生活。
  老大刚放出号子时,准备去打那个小徐,不过都是一条街面上混的人,打也打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也没真动手,小擦了一下对了两句嘴完事。四子是个很丑的男孩,身上有小儿麻痹症遗留,个头很高,瘦长长的,像根毛竹竿,经常在家门口没事踩个高跷走来走去,不过,长着长着人越来越端正,闲得慌,跟这个那个学生意学手艺,一事无成,一看上去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不像个好人,但无法去干坏事。
  姑爷常挤眉弄眼地夸说自己本事大,说他自小是个孤儿,家住在县城郊外十里处的村子里,自己从小就不守分,不愿在田地里抠一生,就流浪到了修路工地,他说,那修路工地后来就成了交通局。说着,他还一拍屁股,后悔自己,说,自己当初要是赖在那里不走就好了,那现在起码也在交通局搞个副局长当当了。
  姑爷常以交通局老职工自居,在外吹牛。老大出牢时要买车搞运输,办这个证那个证时,姑爷往交通局跑求这个人求那个人,办得很不顺,一个人在外面骂爹爹骂奶奶,回到家后说:“我往那里一站,个个都认得我!一个红章子就盖上去,局长亲自签的字。
  我操他妈妈,我哪次去,不是局长亲自给我签字?“姑爷这样说:”我官不大,但我什么事都办得成。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天生就是这鸡飞狗窜的性格。“卓文君始终觉得姑爷家热闹,不大回自己江边那个家去,老是往阿姥家跑,寻开心找热闹。卓文君说:”一个人觉得哪里好就是哪里好,这是一点也勉强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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