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

第40章


丑姑爷却始终把阿姥当回事,一生死守着端庄的阿姥,捍卫大气的阿姥,生怕她移情别恋。
  姑爷和阿姥一道坐着。姑爷放肆无忌地说话,兴风作浪,横喷唾沫,也喷他剔牙剔出来的食物残渣。不过,姑爷说话时有时要看阿姥的眼色,阿姥晓得他的老底子。姑爷是个热闹人,在家里并没多大的地位。阿姥性情温和,这一点她侄女卓文君和她相似,她从不严厉地说姑爷。
  阿姥温婉地对我们说:“你们别信他的,十句话有八句是假的!一张嘴就要得罪不少人,他跟他自己家那边的亲戚差不多都吵翻了,跟我们家这边的人就装棍气。”姑爷又天上地下地说着本城大街小巷里的事来,递给他的烟点着了,拿在手上,他举着那半截已成灰烬的烟,就像举着一本繁体书在用老花镜看一样,停在空中,也不抽也不弹,只顾说。阿姥示意他,他也没领会。
  阿姥突然用手一指,原来姑爷的裤裆拉链忘拉了,龇牙咧嘴地张着。
  姑爷像被蛇咬了一口,“奥”了一声,拉上了,一边还咕哝着说还是过去裤子上用的扣子好,说扣子比拉链好,自从用上拉链后大家就都忘记拉上了。
  我故做不知,漠然旁视,他们很快也就神态自若。后来卓文君端着茶杯进来了,弯腰放到茶几上。那天卓文君刚洗过澡,穿着胸口开得较低的便装,胸口晃了姑爷的老眼,姑爷一时不能自禁,边说话边眼随着卓文君转,说的话也语无伦次起来,不知所云。阿姥一下截断了姑爷的昏话,说明了那晚的来意。
  原来是姑爷那方有个亲戚家的一个女儿,要看妇科病。
  卓文君看着旁边的苹果,说:“看病找个人就是了,到我这来还买什么东西啊?”客厅大桌上放着姑爷和阿姥两个买来的苹果。
  姑爷盯着卓文君说:“不是买给你们吃的,是买给小伢子吃的,司马相如家的女儿搬来住了,按说也喊我们爷爷奶奶,她喊一声,我就要给钱给她,就要买东西给她吃!”我把司马无依叫过来,让她喊爷爷奶奶。姑爷和阿姥都摸了我女儿的头,左看右看。其实每次他们走后,我女儿就称姑爹是坝埂头收破烂、检酒瓶子的。
  卓文君在旁边看了,不言语。
  姑爷后来对我说:“万县医院里,我们原来有一个老关系,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到他家吃饭,最多的一天我在他家吃两顿,他天天把我当三爷一样客待。可是,后来那个捣妈东西,……我们不来往了。要不啊,看病找他是一句话,他在医院还是踩得动的。……你阿姥到他家去过之后,……就说他不是东西,喜欢跟人家女人动手动脚。不是你家阿姥一个人说他不是东西,别人都说她不是东西。可社会上的人就是怪,还反映他不错,说他德高望重。……一开始,是我牵线,让卓文君做了他干女儿的。我哪晓得他是个人人骂的人哩!那个捣妈的东西像个老畜生一样,人家传闻说他跟他儿媳妇有名堂,你说可得了?他儿媳妇原来是他科室里的一个什么护士,和他处得很好,后来他把她介绍给自己儿子了。这些,你阿姥都清楚,不信你问问她!……以前我们相处时,他是个有身份的人,方面大耳,从没想过他还是个坏东西。
  ……去年,人家还说这个老畜生在医院里调戏别的医生家老婆,被别人发现了,抓到了把柄。
  有一天,嘿嘿,当众责令他戴了个痰盂从三楼走下来。
  嘿嘿,他戴着痰盂走下楼,他就出名了!可他又不敢不戴。……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那个老畜生,也是该当那样的。……以前我们关系很好,现在在大街上见到了,都翻脸不认。这个老东西!这个老东西!“阿姥一个劲地示意姑爷停下别说,可姑爷还是把事情一口气说完了才停下,才望着阿姥。
  9。
  把章为送走以后,我觉得我们之间其实有许多话要说,也可能要说一生才能说完,但说八生也不会说明白。我感到空落落的,他也算是我的一个熟人,一个故人。
  我们都小心地绕开了某一个话题核心,不触及敏感的地方,有一些事情永远会在无人涉足的处女地闲置,而人类都喜欢在无关痛痒的地方游走。
  我是卓文君生活里的迟到者。在我到来之前,她的生活就已经全面展开,正式开演。关于她的许多剧情,我是不知道的。我错过了很多内容,我很失落,我无法、也无力追回。
  卓文君在县委会上班,在县里一号人物身边,这使得她有一种身份,使她在她姑爷等人的眼里不一样,也使她有了一种很好的个人感觉,走起路来轻快一些,说起话来更有优势一点。
  女人被矜持一装点,就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时间一长,在举手投足中表现出来,让别人看了,也觉得不一样。尽管有些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知道她的底牌,可也惊叹她现在的姿态。
  我和卓文君的蠢俗的短暂的婚姻,使以往我们之间充满诗意的一切,包括那有意味的隔墙相依,都没了意思。
  我们给生动、充满张力的过去生活盖上了一个戳子:作废。
  时间的酵母会把一切变质的。眼前的现实埋葬了悠长的过往。当过去被埋葬时,过去的性质也要重新认定了。
  跨越了陌生期,进入了生活的腹地地带,那里一环一环、一圈一圈、层层叠叠绕着盘着的都是平淡。时间的酵母会使盐钵子生蛆的,是这样的。
  我的调查的步履蹒跚,充满着艰辛。
  我唯一缺少的就是一顶鸭舌帽子。
  章为后来不开车了,那老板在汕头开了个厂子,他开始帮他管理厂子。年底,章为骑了辆比大狼狗还要高许多的本田大摩托回来了,是正宗的,而且没有牌照。骑着那玩意儿在县城的大街上一跑,一城的摩托都灰溜溜的开始感到自己不是个东西。
  章为说,汕头海边的摩托,比地底下的死人骨头还要多,堆在那里任海水拍打,都是日本货,绝对不上锈,都是从国外当垃圾运来的。
  姑爷给章为在县城近郊找了个对象,那女子人长得很糟,可姑爷说那姑娘不错,鼻子眼睛都是全的。章为二话没说,就订了亲。
  他说:“我这一辈子,至少也要让老头子老娘高兴一次两次吧。好,我要成家,要养儿育女,再糟的老婆我都不怕,咬着牙娶回来就行了。我要让大家过个像样的日子,我要把穷老头穷老娘养富。我人在外面,什么时候……可能突然就回不来了,要么就少条胳膊少条腿回来了。
  人在外面,什么事都干,外面世道谁还不清楚?下别人一条胳膊一条腿的事,标价两万块。
  没路走的时候,我也干,去替别人搞定。“他一边说,一边要大家别尖叫,说是说说玩的,吓吓旁人的。
  腊月里他订的亲,正月里那姑娘就要老大带她到医院去找人打胎。姑爷阿姥不干了,怕搞成了习惯性流产,死活要保胎,并向女方说,也向老大说,干脆结婚结掉算了。
  结过婚以后,老大把丑老婆甩在家里,立即回了汕头老板的厂子里。可是,上半年又回来了,不在那里干了,和家里一个狗肉朋友合伙买了一辆大卡车,开始愤怒地赚钱。那时候,新媳妇成绩斐然,给他生了个女儿。
  姑爷那一段时间人前做出喜庆的样子,实际上心底气得呀呀呀呀叫。一家人都是要强的人,偏偏生了个女儿。一出门,就脾气暴躁得像只球,在大街上,见着人就吵架,骂别人。阿姥则郁闷得没声音,无奈是国家政策,没你的什么办法可想。
  那一辆车,借了十几万块钱,有债在身上,人就心急火燎的,顾不得小事,章为一天到晚在外面拼命跑车赚钱。
  一年之后,老大又腿巴肚子转筋,把那一辆车让给了朋友一人去干,自己在外面瞎干,今天想这个,明天想那个。
  过一段,卓文君说县委大院里有一辆八成新的皇冠车要出手,原因是上面正在查高级轿车查得紧,卓文君就替大表哥想到了,跑去跟姑爷和大表哥一说,大表哥第二天就拎着一包钱去把车开走了。
  与此同时,姑爷开始向全县人民进行演讲,说他们家买了一辆皇冠。从此以后,章为风风光光地开着那一辆皇冠,专送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往四面八方跑,客人主要是县委大院的。卓文君手头有着章为的呼机号,一呼就到,转眼人就来了车就开不见了。有时有几天公务,上成都上重庆,老共的钱更是好赚。
  我们的出行也方便了。但很难解释,我总拒绝坐那辆车。
  我一直不知道卓文君在大院里唱个什么角色。我只觉得,有些事,比如政治,可能非要女人来做不可。而我,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政治,它就立即像弹簧一样反弹出一块石饼重重地击伤了我,把我击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我和那个削职为民的前县委书记的关系,成了后来人们耻笑我的把柄,我一气之下,就坚决和他交朋友。后来我单位里很多人对我的态度很微妙,把我的第一个婚姻当做是殉葬。普通的人们对那些高高在上、有头有面的像样人物的倒霉,抱有一种永久的快活的态度。我被动地修正了我的人生策略,偏要证明我与前领导人是纯净的私人关系,以证明政治投机一说的空穴来风,而且,我还准备用毕生之力把这个证实到底,以表示我对天地之间普通人情的珍惜、对政治的漠然。我还决定把我那个女儿养到底,不管她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远在成都的老父老母以为司马无依是我们司马家的正传血脉,他们不知道这是我这个傻瓜在默默地为别人背黑锅,而且我在背上之后,一直在竭力把它合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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