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

    一切安排妥当后，黄立工知会许茜茜，登上了去伦敦的飞机。从希思罗机场出来，进出租车，把许茜茜名片递给司机，黄立工安心靠在座背上，看着车窗外。许茜茜这一天很忙，没有人手可以派去接机。她自己都是一阵紧锣密鼓，赶着在黄立工到来前忙完，好给他腾出时间。
    进入城区，伦敦的天空阴沉沉的，透窗看过去，伦敦之眼在缓慢滚动着，俯视着旧城的暗疾和新生。
    黄立工刚进办公室坐定，许茜茜就看着手表，说，“我只有……五十分钟。我们在这个时间里把事情谈完。”黄立工挠了挠头，心想入境随俗，人到英国，果然就变成老牌资本主义作风，时间就是金钱。他嘴里可不敢怠慢，直入主题，“我想委托你帮助睿立科技寻找国际融资。”
    “你上次来不也是为了这事吗？”
    “是啊。”
    “那……这次有什么新的东西？”
    “我。”
    许茜茜看着黄立工昂然的神情，不为所动，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士别三日……”
    黄立工站起来，手扶着桌边，说，“如果这里坐着一屋子的投资人，我会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坦诚。”
    “哦？”
    “坦诚的告诉他们，睿立科技现在就在悬崖边上。大股东母公司债务爆雷，承诺投入被中断，我们面临很大的财务风险，更糟的是，大股东母公司已毫无章法，控制权旁落的风险迫在眉睫。”黄立工环顾屋里，像是对着不存在的投资人，凝重地说，“我还会告诉他们，日本减速机供应商强行断供，供应链面临断链风险，我们在几个月内搞出自主传感器，拿出自主减速机，性能更为优越。日本帝工集团紧盯我们，正在美国提起专利诉讼，想摧毁我们的自主创新能力。”他眼光逡巡一圈，回到许茜茜身上，“这是睿立科技创立六年的缩影。我们就是在一场又一场蚂蚁对大象的战争中熬出来的。每次都是九死一生。这次，是最为危险的一次，所以我会出现在这里。”
    许茜茜靠在办公椅背上，抱着双臂，眼光里露出一丝赞赏。即便在挖尽心思争奇斗胜的投融资圈里，这般开门就尽露家底的套路也属少见。
    “我希望在座的各位可以加入这场战争。为了这场战争……”黄立工手按着桌面，弓着身体，紧盯前方，像是出击前的鬣狗，“……我们集结了市场中信任我们、愿意跟随我们的渠道力量，预计筹集八千万到一亿的资金，其中三分之一用在公司的加盟旗舰店建设，三分之二用以置换股份，帮助公司收回控制权。目前已有一半签订了正式协议。
    ……我们还要集结国际市场中的创新力量。日本帝工集团想拖垮我的创新步伐，我就用更迅猛的创新扩张来回应它。睿立科技是最早研发成功六轴工业机器人的新锐企业，拥有自主产权的底层控制算法、激光传感系统和减速机，都是国内最先进的。我计划未来三年内大举海外扩张，收购四到六家技术创新型公司。目前已经和英国斯克公司洽谈，计划收购，至少也是深度合作，睿立科技马上布局超柔性焊接技术，并以斯克公司的海外网络为基础，开拓全球市场。很快，睿立科技不但是最具性价比的工业机器人生产企业，还将是最具创新性的工业机器人底层技术服务商，技术创新平台。”
    “让人印象深刻的计划，很有雄心的起点，不过，付诸哪些行动了？”许茜茜脸带笑容，问道。她自然领会，在此严峻的局面中，黄立工没有火急火燎四处找钱，尚且有余暇有余力部署未来，铺陈国际收购的激进战略，自是向投资人传达对危局未来的强烈看好，提升他们的信心和期望。但是，语言和姿态的证明能力终究是薄弱的。
    “我有信心。不管各位是否加入，是否投资，我已经在往前走了。”黄立工说，“我已经和大股东完成谈判，商定价格，回购所有股份。我也以个人信誉作为担保，筹集到了所有资金。一个月。一个月内把大股东持有的所有股份收回到我手里。”
    空气里一片静默。良久，许茜茜说，“你弄了三个多亿的过桥资金？”
    黄立工点头。
    “你还真有信心……”许茜茜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说，“别忘了，你的设想和行动，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专利官司。”
    “专利官司如何，影响的只是估价，对吧？我肯定会想法让自己的估价更高一点。”
    “现在什么情况？”
    “我们的律师相信，很快会达成和解。”
    “多大代价？”
    “对等。”
    “嗯。”许茜茜沉吟。
    “听听我们律师怎么说？”黄立工拿出手机，晃了晃。“好，等一下我的律师。”许茜茜按下呼叫铃。
    一个高大秃顶的英国人走进来，握手，就座。黄立工拨出电话，按下免提，放到桌子中间。
    “渊若，我和许茜茜、伦敦的律师在一起，他们想听听你在专利官司上的判断”
    “好。”
    “半个小时，交给你了。”黄立工看了下表。
    “I
    E
    glish, please. ”许茜茜说。凌渊若随即在电话那头用英文阐述她的应诉策略。她的核心主张是，帝工集团造不出鲲鹏减速机。
    “是不具备能力，还是并不需要？”伦敦律师问。
    “都对。帝工集团并不需要用睿立科技的方法去生产减速机，作为一个事实性结果，它在现实中也就不具备那样的能力。”凌渊若解释说，从技术的角度来说，帝工集团并非绝对没有那种能力。但是当它拥有更好的原材料，拥有更成熟、精度更高的工艺能力，就不会大费周折去研究如何用普通材料局部地实现特种材料的性能，如何用精度不够的零部件装配出精度跃迁的产品，不会大费周折去沉淀、累积并优化相应的经验。而人类的创新和智慧——用专利来承载——正凝聚在大费周折之中。
    睿立科技发展起来的是一套方法，以及相应的工艺积累和数据沉淀。零部件配合的庞大数据和模型，零部件图像识别和快速配对，生产线与工序的无缝嵌入和最小代价改造……鲲鹏减速机的性能很大比例归功于此，有严格的数据可以证明。睿立科技正在快速申请专利，正式专利或专利审理结果将会在庭审前加入证据链中。
    同时，凌渊若释放烟/雾/弹。帝工集团太骄傲了，对自己的技术优势太有信心，以致在递交法院的材料和意图上毫无掩饰。以其多年的厮杀经验，他们完全不相信有中国企业能在短期内掌握材料、掌握成熟工艺，即便是李艺主持——其实这是对的，他们没想到的是，睿立科技另辟蹊径，走上另一条工程路线。他们有强烈的合理怀疑，睿立科技改装了帝工集团的旧生产线，以此为核心进行围攻，以图逼迫出更多的漏洞和靶子。凌渊若在合适时机发动忽然袭击，一方面抛出新专利，另一方面请出斯坦福大学的一位教授，大数据指纹专家，正面证明鲲鹏减速机任何一个部件都不可能和日本生产线同源。
    “大数据指纹？是个新东西？”伦敦律师问。太新的概念在法庭上可是双刃剑。
    “我查阅过，有成功援引大数据指纹的判例。其实，不是新概念，广泛应用的本福特定律就是一种大数据指纹。现在，借助强大的计算资源和大数据处理能力，所有人造物，工业品、艺术品、文字、表达方式、行为模式，几乎都可以提炼数据特征，有如它们的指纹，用来比对两类相似的物件或行为是否同源。”
    凌渊若所说的本福特定律，是80多年前美国工程师本福特发现的规律，在随机产生的统计数据中，只要数值范围跨度够大，没有人为扭曲，每个数的第一个数字是什么，却并不随机。人的直觉会认为，首数字是1或者9的概率应该差不多，都是1/9左右。然而，实际上，首数字是1的概率高达30%以上，几乎是首数字是9的概率的7倍。随后的几十年中，这个规律逐渐应用在税务稽查和司法实践中——出现概率接近的首数字几乎就意味着伪造。很多投资诈骗、财务造假案件，包括轰动一时的安然财务造假丑闻，都是依据本福特定律撕开了欺诈的第一道口子。
    最后，睿立科技凭借自身的专利，并与华普等国内大型工业机器人企业建立专利同盟，在国内法庭提起一系列诉讼。除了专利侵权，还会提起反垄断的诉讼。这些反制手段意在逼迫帝工集团尽快与睿立科技达成庭外和解。
    伦敦律师问了几个细节问题，和许茜茜交换了下眼神，点点头，说，“很有希望。”
    “多谢你的聆听和专业意见。”许茜茜站起来送律师出去，两人在门口聊了几句。回到办公室里，她说，“做得不错。”
    “这波专利还会是我们以后的新商业机会，至少是商业竞争中的新优势。”黄立工按捺着得意，对许茜茜说。
    “走，我带你去路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