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色天下

何泺源的声音始终淡淡，一丝风动也无。
  皇帝这一阵子来一直吃的是粗茶淡饭，口里早就淡出个鸟来了，又浑浑噩噩念了一天经，觉得和尚的日子果然不好过，。
  可笑平日里他居然还不时生出厌世之心，恨不得摆脱了纷繁事物以及阖宫妃嫔，浪迹江湖逍遥自在。经过此次这一番的苦行，他才终于顿悟，看来那等淡泊心思偶尔想想也就罢了，这样的生活，若真要过上个一天半天也不是他能忍受得了的。
  既然是国师所说，定然不会有差的。皇帝满口答应下来，祭天就定在明日。
  师傅（也算是番外）
  何泺源整夜呆在他自己的那间祭殿里，殿中垂挂着许多黄色的经幡，每一面都用朱砂画上了符文。
  他吟唱着经文，缓慢、古老而又悠长，那是一种已经几乎没人懂得的语言。
  仿佛是平静海面下兀自涌动着的暗潮，那种澎湃愈是想要强自压制愈是激越起来。
  神啊，祈求您再一次地降临，允许我改变愿望！
  他在心底痛苦地呐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呜咽。
  许多年前他还年少，也曾跪在这里，聆听神的旨意。
  “奉上足够的祭品才能换得少许的神力。”神如是说。
  十年山中苦修，求仙问道，精通药毒二术，于世人眼中已是一时无两的英才，于他而言，却还是遗憾没有呼风唤雨、改天换地的自然神力。
  或许就是这少年人常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情，让他还不满足于眼下所得到的，冀求着更多。
  “什么才算是‘足够的祭品’？”他问。
  “你身体的一部分，比如四肢或者智慧。”神的声音仿佛来自云霄，极遥远却能直达人心。
  刹那间他思绪百转千回。不能失去四肢，他要走遍大江南北，看看被他改天换地过的清明世界；不能失去智慧，他要做留在凡世间的神，让万民匍匐叩拜。
  “那么奉上我的子孙后代呢？”他小心问道。
  这时候神发出了一声笑，久久不息：“你要知道，这是更大的代价。”
  那时的他还觉得这点代价实在太过于菲薄，远远比不上他的四肢或者智慧。
  从此不能亲近女子，这于他并无任何的妨碍。
  女人啊，这世上最污秽最让人厌烦的生物，他恨不得远远躲开，哪还会生出什么亲近之心？
  大概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他初得技艺，想一展手脚，却一时还不敢托大，去到人才荟萃的中原天朝去，于是来到小小的南陲之国白水来毛遂自荐。
  即便是小国国王也不会随便就能见到。他在烈日炎炎下等候在花园里。
  白水国风俗毕竟不似中原大国般保守，甚至在中原人眼中可以称得上是放荡恣肆。
  花园里，柔软藤蔓攀援缠绕着粗壮树干，一派南国风光。他漫步其中，不须侧耳就能听到萝芙木的婆娑绿影后年轻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他本想转身避开这他最腻烦最不能忍受的生物，却到底还是措手不及——一只硕大无匹的蝴蝶直直闯进了他的怀抱。
  就像是投进心湖里的一粒小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一圈一圈地漾开，再难止住。
  阿禾，那时候还是盈江公主，这一日突发奇想，想要效仿花丛中轻盈飞舞的蝴蝶，便扎了这么大一只纸鸢，以竹为骨，四肢缚于其上，趁着风乍起，竟还真的飞了起来。
  可惜此处树木太过高大茂盛，也不知是哪根枝桠挂到了纸鸢，以至于她功败垂成。她欢笑着懊恼抱怨。
  很快她的双眸里又发出熠熠光彩，玲珑纤细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活力。她当着他的面滔滔不绝，讲的都是如何改进纸鸢以求得成功，比如说涂上桐油以增加纸的结实耐用程度，竹骨可以用更为坚韧的紫竹代替。
  那一刻她神采飞扬的模样简直比日月星辰还要耀眼夺目。
  连他都不禁为之怔住，忘记了原本避开的打算。
  接下来日日的相处，朝夕相对，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如天上的云彩映在了他心上的一方鉴湖里。
  这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甚至都没让他察觉出，他早已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所以他才会在那一天坐在这里，企图借经文来平静下心绪。
  他改变世界的宏愿终于能实现小小的部分，然而他心底却没有半分的欢喜。
  他所有的心思全部系于远方那人身上，那个明媚而活泼的女子，不知还会不会再有？
  他知道她会遭遇的所有一切，因为一切本就都是他操纵的。
  辗转的煎熬一点点吞噬着他身体的每一部分，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死也好过这种滋味。
  他终于抵不过内心的渴望，起身施展出所有功力，朝早就在脑海里勾勒描摹过无数遍的地方飞奔去。
  那么远那么远，仿佛就是天涯海角，遥不可及。
  他似乎能看到听到她在血海里苦苦呻吟挣扎，每一声都好像是尖利刀子在剜割着他的心最柔软的一处。
  他耗费尽了浑身功力，每一个毛孔里都渗出血来，才终于赶到了白水王宫。
  已经是尸横遍地，血流漂橹。
  他一具一具尸体地翻找着，每一次他的心都差一点就停住不再跳动。精疲力竭之后却是无比的庆幸——她没有在那些尸体里。
  难以抑制的莫大喜悦之后是更为沉重的失落，要把他的心直直压坠万丈悬崖。
  他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拷问俘虏，许多人承受不住，毙命于酷刑之下。这才换得他想知道的讯息。
  密道，只要穿过密道就能找到她！
  方圆百里的冰天雪地，上天仿佛听到了此处人们的泣血哀鸣，在这一向炎热的南国也降下鹅毛大雪。
  心急如焚的他在终于找寻到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她时，竟欢喜得仰天长啸。
  造成她苦痛的那个小小的渔村在一夜之间消亡，所有的血腥与罪恶都被掩埋在洁白纯净的皑皑白雪之下。
  他将那脆弱的生命轻轻呵护在怀里，惟愿此刻便成天长地久。
  第 88 章
  不知不觉中，天竟已明了。
  祭天仪式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皇帝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上衣绘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下裳绣有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在乐工奏响“始平之章”时，皇帝到诸神神牌主位前上香，行三跪九叩大礼。
  在“景平之章”的乐声中，皇帝到主位前奠玉帛；在“咸平之章”的乐声中，皇帝到主位前进俎。
  正当进行到初献礼，皇帝准备去主位前跪献爵之时，剧变陡生。
  一群痴狂的武夫状如疯魔般企图闯进来，被御林军挡住了。
  为首的正是那江南大侠连宴，只见他双目赤红，神情癫狂，胡乱挥舞着手中长剑。他身为一方豪侠，就算是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还是留有身体本能的反应。御林军大多会些粗浅的外家功夫，哪里是他的对手？他一个人便能同时对付三五个。
  其他的门主少侠也都对着御林军大打出手。御林军人数毕竟多，即使他们以一敌十，光靠几十个人也不能杀尽数以千计的御林军。
  皇帝见祭天仪式上竟生出这样的变故，心中惊疑不定，脸上却已露出了盛怒之色。
  “陛下，仪式不宜中断，否则是为不详。”何泺源脸上甚至分辨不出一丝喜怒的表情，就像是一块不识感情为何物的顽石。
  国师的话向来没有错，皇帝只得继续。
  皇帝为诸神献爵，乐工奏响“嘉平之章”，舞姬跳起“羽龠之舞”。
  光禄寺卿奉上福胙，皇帝跪受福、跪受胙，行三跪九叩礼。
  在奏着“熙平之章”撤馔后，是在“清平之章”中祭品送去焚烧。皇帝在“太平之章”中登上瞭望台，在“佑平之章”中观看祭品的焚烧。
  忽然皇帝似乎看到天边出现一团紫色祥云。云彩本来是在极高极远处，慢慢降得低了、离得近了，他才发现云上竟然立着个仙子。
  他一生中见过无数美人，所谓的环肥燕瘦都教他尝遍了滋味。宫中佳丽无一不是艳容丽色，千娇百媚，其中出众者倾国倾城，就连稍逊者也是清水芙蓉。三年一选，国中最美的女子都在期待他的垂幸。
  因此，即便是再美的女子也不可能教他赞叹心许。
  然而他在看清了仙子相貌之时，只觉得刹那间天地黯然失色。她绝世的容颜摄人心魄，偏偏又配着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单单是一个眼神向他投来，他已觉得魂色皆授与，不能自已。
  明明是无比神圣的祭天时刻，皇帝心中却生出许多纷繁杂念来。
  只见那仙子缓缓向他行来，离得近了才听她说道：“今日我特奉王母之命，接你前去瑶池赴蟠桃宴。”
  她口中吐着话语，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仙乐天籁，让人闻之而忘忧。
  莫非是自己求仙问道之心已上达天庭？
  皇帝正沉浸在仙子仙境的迷梦中，心中无比欢欣，伸出手臂，痴痴地就要随仙子一同驾云而去。
  站在皇帝身边的光禄寺卿神智还留有一丝清明，轻声出言提醒皇帝。
  然而皇帝此刻已听不到外界的所有声响，看不到外界的所有情形，甚至不知武林人士和御林军对峙的形势已转变。
  御林军一个个都仿佛喝醉了酒，意识逐渐混沌，手脚也软绵绵的提不起劲。眼下却只能兀自强撑着，唯恐稍一分神，就抵挡不住武林人疾风骤雨般的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