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唐

  “小洛，吃饭了。”
  “哦。”忙碌地捆扎着柴火的少年回头答道。
  一路小跑到厨房的时候，饭厅里已经挤满了人。
  “这是你的。”厨子大叔看到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的瘦弱少年，动了恻隐之心。在这样战乱的年代，这些十几岁的少年多是因为家境而迫于无奈被卖到府里做战奴的。能有一口饱饭，或是他们最大的奢求了吧。
  “谢谢。”少年如往常一样微笑地道谢，露出一副洁白而齐整的牙齿，在满面烟灰的脸颊上分外醒目。他拿了那个粗燥破旧的瓷碗，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蹲下，慢慢咀嚼着那些泛黄粗燥的食物。
  厨子叹了口气，走到身边他身边，蹲下，“你这样的孩子，倒像是好人家出身的，怎么也会被卖到这里？”
  少年停下了扒饭的手，眸子微微黯淡，“姐姐生病了，我要赚钱给她治病呢。”他说，“我没事，我很强壮。”他和煦地笑，仿佛春风拂面。
  “这是四公子的饭食，你替我送过去吧。”少年呆呆停下了手中的活，眼眸从托盘上的饭食转到厨子大叔善意的眼。
  他知道那是厨子大叔的好意，是想让他得片刻歇息，便没再多语。
  只是慢慢伸出去的被尖锐柴枝划得布满伤口的手有着轻微的颤抖。
  驿站粗木搭成的廊檐没有长安宫檐的繁华精致，粗略的木柱因为塞外凌冽寒风经年吹拂而干裂异常。
  一切，都与那梦里帝都有着天壤之别。似乎，除了明月，仿佛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皎洁。
  殿内幽暗的灯火被虚掩的门缝间灌入的寒风吹拂得忽明忽灭，灯下桌几，一人执笔而书，发长盈然，长袖宽广。
  少年蓦然捂住了失控的心跳，身体依靠在檐廊旁的木柱上，大口大口呼吸着清冷的空气，想要克制住浑身战栗。
  转身，看着廊下一池冬水初融，倒影了月光，渐渐浮现出一张灰尘满面的脸，凌乱的发，还有那双期盼而犹豫的眼。
  这样的自己，怕是谁也认不出来吧。他想，微微安心，却也有种不明所以的失落涌上胸口。
  轻推门扉进去的时候，那人仍在案几旁疾书，长发掩住了他的面容，在幽暗的灯火下看不真切。
  他示意自己放下托盘，少年了然，垂手退了下去。
  少年原本低垂的头却在关门的霎那抬起，注视着案几旁姿势未变的人，良久。
  没有。
  少年有些震惊，努力望向那人颈间，真的没有。那块自己留下的血色玉佩，怎么可能？
  门口呼啸而过的风吹起了那人长发一角，露出一半侧脸。
  只是一瞬，少年却全身一震，不是他。
  那是他唯一的最后的认知。
  为什么？明明他并不在这里，却仿佛瞒过了所以人，到底是为什么？
  少年在冷硬的床板上一晚辗转难眠，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诡秘的真相破口欲出，让他不安。
  三更时分，本该清净的前院蓦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透过破旧的柴门传来，隐隐约约，并不真切。
  少年好奇，掀开被子一角下床。
  月色下的驿站森冷无比，漆黑的前方隐隐有火苗窜动。
  透过朦胧的月光向前望去，看到有许多蒙面的大汉扶着数人匆匆而入，面目不可识辨。
  人群过处，留下一条蜿蜒的暗色水迹。
  少年蓦然捂住了唇，边疆生涯让他明白，那是血迹。回神间，看到人群朝着隐秘的后院而去。
  “什么人！”背后忽然传来的声响严正异常，少年一惊，回首，望见月色下神情凝重的男子，灌风长袍在寒风中腊腊作响，是魏征。
  “你……洛儿！”仿佛梦呓，却带着一丝欣喜若狂和诧然。
  少年一惊，脚步却不由后退。
  魏征一震，身型微转间已将少年圈在怀里，修长的手捂住了她呼之欲出的话语。
  片刻，有凌乱的脚步声从身边匆匆而过。
  太过相近的距离，连带着被众人搀扶着的，面容依稀的黑衣男子也落入了他澄澈的眼。那样毫无生气的灰败神色笼罩着男子俊秀绝伦的脸，半敛的眉宇间有着深深的颓惫，刀削的唇瓣残余一丝暗色血迹，蜿蜒入衣襟。
  少年蓦然睁大了眼，寒风带起了阵阵湿意，澄澈的眼蓦然赤红一片。
  许久，脚步声终于平静了下来，少年剧烈挣扎的身影也早已冷却在风里。
  魏征松开了手。
  少年颓败的身躯依靠着冰冷的墙沿滑坐了下去。
  有一双温暖的大掌抚上少年凌乱而墨黑的发，“我会告诉你的，一切。”耳边传来男子深沉却温柔的声音。
  室内的烛光黯淡了下去，破晓的曙光透过薄薄纸窗透进来，将一切笼罩在朦胧的墨蓝色调里。
  “四公子是突厥公主之子，突厥欲以他之血开启封印多年传说中的部族力量，继而侵略中原。”魏征叹息的话语如清晨寒露一般清冷。
  少年低垂的头抬起，望着晨光中男子颀长的背影，“他会怎么样？”他问，明眸布满了一夜未眠而留下的血丝，还有深深的疲惫与担忧。
  “齐王并非任人宰割之辈，数日前便孤身入突厥，求和为名，烧了突厥数万粮草。只是，有些皮肉之伤罢了，不用担心。”
  “皮肉之伤？”少年喃喃，神色间有着飘渺的忧伤，“他那样的人，谁都以为他冷漠残酷，不论对已对人。可是，我知道他最是重情，夹于中间又岂能全身而退……”
  晨曦中颀长的背影微震，半晌，叹息着，“去看看他吧，他……找了你许久……”
  第110章 安宁
  洛寂踏着隐约的曙色走进别院的时候，周围的喧嚣已经褪去了。
  房间弥漫着浅浅龙涎香的味道，与清晨冷淡的水汽，萦绕鼻翼。
  并不清明的视线里，隐现一人苍白的脸。
  那些冷淡的温柔的桀骜的脸，被清冷的寒气吹散了，蓦然就失去了踪影。只有那日隔着飘雪相对的距离，分外清晰。
  纤细的手轻轻抚上他清瘦的容颜，触手有着微微的凉意，却那么鲜活那么真实地与她跳到的脉搏一起，融到了血液里。
  是梦吧，明明那么不真确。
  只是温热的泪不知何时盈满眼眶，然后顺着尘埃满布的脸滑落下来，一滴，两滴……
  昏迷中的人并没有太大的知觉，安静一如窗外晨曦万丈。
  “我会照着你的意思，不将你的身份告诉任何人。”静立一旁的魏征缓缓开口，“只是，为什么？”
  “有些事情我必须先去做完。”女子轻轻开口，云淡风清，一如她片刻不曾游移的眸。
  室内又安静了下来，只有一道深沉的叹息，伴着门扉开启又关闭而扬起的微风，转眼又复平静。
  昏睡中的人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声，如墨发丝微微凌乱地战栗着，忽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脸色，越发苍白了。
  洛寂细细擦拭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细细密密，如窗外不知何时又飞扬而起的飘雪。那般悠远静谧，仿佛便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地老天荒到一生。
  眸光不经意间游移至他微敞的衣领，那块色泽温润的血玉隐现。
  微微战栗着，轻轻将它解下了，捧在怀里，有些隐约的安心的暖意蔓延入心底。
  “阿元……”她低声喃喃，手指抚上他安然的脸，细致流连，“欠姐姐的，我来还，然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曙光再次照射大地的时候，有暖暖的阳光透过镂花木床铺洒在帷幔轻挽的床前。
  肆虐了一夜的风雪散尽了，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元吉在一片金光灿烂的暖意中醒来，胸口的钝痛不知何时消散了，连昏沉的头脑也清醒不少。
  举目望去，陌生的一景一物落入眼中。却又有着一股让人分外安心的味道。
  他茫然，透过朦胧的光线看着那个在阳光下忙忙碌碌的身影。
  一个瘦小的少年。
  他瘦削的身型隐没在万丈光华里，炫目莫名。被定格在某个时间某个空间的最深处，仿佛一幅恬淡的画，与世无争的错觉。
  轻微的声响惊扰了他，他转身，光线投递在那张布满灰尘的脸上，露出一副洁白的牙齿。
  这样的笑容，连带着那张灰尘满面的脸也在霎那间变得生动起来。
  元吉想说什么，出口的话语却定格在唇边，随着空气消散了。
  “小洛，回来啦？”刚进府门，就听到厨子大叔的召唤，“你姐姐身体好点儿了么？”
  “恩，好多了。”少年微笑着回答，飘雪落了一身，他轻轻拂去了，“大夫说兴许来年春天就能下地了呢。”他的笑越发灿烂，没有一丝阴霾的样子。
  厨子大叔把手中的餐盘交给他，“那就好，快去吧，四公子可能等急了。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府里可沉闷许多，连带着四公子都有些打不起精神。”
  少年伸手接过了。
  “也是你的造化，难得四公子喜欢，差你做贴身侍从，也比跟着一大群战奴抢饭吃的好。”厨子大叔喃喃。
  少年一笑，低头的时候，有些红晕染上薄薄的耳朵，分外可爱。
  他推开房门进去，看到元吉正坐在窗前案几上执笔书写，病后初愈的身体很是赢弱，青衣长袍松松披在身上。有风透过窗口吹进来，夹杂着飞雪灌进衣袖，未曾束起的长发随风纷纷扬扬，他却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少年找来一袭轻裘，替他披上了，又转身去关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