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齐王殿下,皇上龙体欠安,恐要多休息一阵子了。”
元吉默然,望着三三两两叹息着从朝堂走出的臣子,迷蒙的雪色遮掩了帝城的风景,萧索如荒原。
半晌,“长贵呢?”
“贵公公日夜服侍皇上,脱不开身。”依旧是恭敬而没有起伏的声调。宫中多有惶惶诺诺之人,如此平淡的语调倒让人有些诧异。元吉低头,打量着眼前的内侍。唇红齿白的少年,不过双十之年,明明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眉宇间却透露出一丝煞气。
“齐王接旨!”突如其来的尖锐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见踏雪而来的内侍手捧明皇绸卷,他单膝而跪,“元吉接旨。”
“今国家多事之秋,无奈朕龙体欠安,诸多国事皆压于三子之身。惊闻突厥于边境又有异动,恐秦王一人艰难,特派遣齐王前去支援。朝中之事,暂交予太子。国之重担,皆交予你三人耳,望莫负江山百姓之托,早日前去,保家卫国,钦此!”那内侍的声音格外刺耳,在清冷的空气中有着冰刃钻入心头的错觉。
元吉低垂的眉目微微一动,半晌,“儿臣接旨。”
第109章 龙泉
龙泉城地处极北苦寒之地,因其独特的地理而成为大唐与突厥相交的接点。城中布置了大量唐军队,亦是抗击突厥的重要堡垒。
虽是战乱年代,城中亦有诸多流离失所的乱民,但商贾富士依旧云集。供粮磨刃,战争的背面也有着财富的诱惑。
城中之人大多为突厥与汉人结合而生,碧眼卷发者有之,身材亦较寻常汉人高大。
“当!当!当!”
龙泉城分别设于城门和驿站的五座钟楼同时敲钟鸣响,悠扬的声韵隐含悲壮荒凉之意。
一队人马闻声在城楼停下了脚步。
当先一人眉目俊朗无比,蓝绸锦衣在清冷的空气里略显单薄。墨色长发束起,被寒风吹散几缕,如流云般拂过略显苍白的脸颊。微蹙的眉宇掩藏了淡淡愁惘,连带着周遭风雪,都染上了浅浅忧郁。
“公子,城中恐有事端。”身侧坐骑上的青年有着文弱的五官,眸若点漆,隐隐透出一股文雅的英气。
男子微微颔首,眉宇间的愁色越发深了。
钟楼轻易绝不会鸣响,若非大丧。何况五座钟楼同时鸣响……
只是遍眼望去,城内显得过分安宁平和,甚至连大丧的白帆都不曾见。
“恭迎三公子!”远方的官道上马蹄声轰鸣,一身戎装的来使面色沉静,“末将李靖奉二公子之命特来相迎。”
男子回首,望着波澜不惊的来使,半晌,“有劳。”他道。
“大叔,这是今日织就的布匹。”喧闹的街角一隅,传来一道清脆的呼声。来者是个年轻少年,长长的头巾层层扎在额角,盖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布巾下一双漆黑灵动的眸子,半掩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透露出一种奇特的灵秀。
那少年长靴短褂,手捧几批粗布,看来与身边的龙泉城民并无不同。
“洛小哥,辛苦你了。”老板是个五十上下的汉族商人,长相憨实和善。“这个月的药钱我已付过了,你去穆大夫处取便是。”
少年闻言,眸光中闪过一丝欣喜与感激,“多谢大叔。”
天气太冷的缘故,脚下破旧的棉靴并不能阻挡过多寒意,冰冻三尺的大地仿佛毫无隔阂般透过脚背直传到心口,少年瑟缩着跺了跺脚。
“又下雪了。”老板感叹,“如此极北苦寒之地,比起咱们中原,可真是天渊之别啊。”他浑浊的眼中带上了一丝追忆的神采,“长安繁华,江南娟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少年闻言,灵动的眸微微黯淡了下去,“长安……”他喃喃,带着一抹几不可闻的惘然。
又是一片蒙蒙大雪,纷纷扬扬飘洒下来,喧嚣的街头更显萧索。来往马蹄车轮阵阵,一眼望去尽是苍茫。
“听说连齐王殿下也来了这里,看来这仗,是越打越难咯。”老板长长叹出一口气,转身搬起身边的几批粗布。
“你说什么?”少年清澈的眸忽然绽放出一抹奇异的神采,“大叔,你说谁也来了?”一把抓住正自忙碌的老板。
“你不知道么?告示都贴出好几天了,恐怕这会子已经到了呢。”
仿佛有千年冰雪融裂的声音,少年转身,向着无边雪色奔去。
漫天的飞雪变得越发肆无忌惮,恶狠狠打在脸颊额角,头上的布巾早已被雪水浸得湿透了,被热汗一蒸,似乎便要顺着额头淌下来。
少年却置若罔闻,周遭的喧嚣都已不在了。
仿佛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她奔跑在无尽的雪夜里,而他伫立在飞雪的另一头等待着她,相近的距离,却隔了时光和千山万水的距离。
城门口是一列列昂首行进的士兵,古铜色的战甲辉映着尖刃,森冷异常。
他被阻隔在人群的另一头,遥遥望着队伍前那个挺拔却瘦削的身影,蓝衣飒爽,如一副渐行渐远的画,被人群阻隔在彼端,可见,却不可触。
“阿元!”她用尽全力呼喊,人影却只是越行越远。
直到最后的一抹身影消失在拐角。
少年低下头,在漫天风雪的大道上无力般蹲了下来,将头深深埋进膝弯里……
许久许久,久到忘记了时间。
有一片温暖的屏障遮去了头顶肆虐的飞雪,余下一缕温度。
少年怔然,抬头,对上手持油布纸伞的白衣女子关切的眸,“小洛,该回家了呢。”她轻轻说,温柔而赢弱的口吻,那单薄的身形似乎随时便会随漫天飞雪羽化而去。
“姐,你的身体不好,怎么可以出来受风。”少年回神,霎时慌乱起来,扶起女子柔若无骨的手,触手果然是一片冰凉。
“快回家去!”他匆匆搀起女子,“我这就去穆大夫那儿拿药,你快先回家等我,知道么?”
女子掩唇轻轻咳了几声,明眸中满是慈爱,连带着周遭的飞雪也变得明媚起来,“好。”她微笑着答。
第109章 血誓
蓝衫男子于马背回首,湛蓝的眸在漫天飞雪间隐现,清澈如亘古幽潭。
街尾的建筑渐渐隐没,沉沉暮色终究笼罩了下来,一片雪色的大地,恍然间勾勒出几个褴褛衣衫匆匆而过的行人,并未出现一丝异色。
心中莫名的悸动平息了下来,他抬手,捂住酸涩的胸口。
“四公子,身体是否不适?”
“没事。”他回答,望着渺茫而不见尽头的远方,再也不曾回首。
白衣女子斜倚床榻,风透过简陋的木屋缝隙吹进来,呼啸声犹如鬼哭。
室内一灯如豆,斜斜投射着一个瘦弱剪影。
“小洛,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女子柔声对着灯下就着昏暗灯火织布的少年说。
“没事,我不困。”少年回答,转身背对着烛光揉揉酸涩的眼,“姐姐,你快点睡吧,大夫说你需要休息,不能太过操劳。”
“傻孩子,你不睡,姐又怎么睡得着呢?”女子叹息。
少年微微一笑,起身吹灭了烛火,一溜烟翻身上床,抱着女子赢弱的手臂,嘻嘻一笑,“那一起睡吧。躺下,闭上眼睛哦。”
半夜,压抑的剧烈咳声透过薄薄的棉被传来,时断时续,身畔的呼吸变得紊乱而局促。
女子微微仰起身,看到身侧少年安详的睡脸,松了口气。用手紧紧捂住几欲冲口而出的咳声,有些暗红的液体在月色中滑落,她用手绢拭去了。轻轻躺下,背影微微颤栗。
许久,少年紧闭的眼中有泪水滑落。
“穆大夫,我姐姐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少年望着床榻上更显憔悴的女子,眸中闪现浓浓的关切与焦虑。
提着药箱而来的老者微微叹息,摇头,“好好照顾她吧,也许,就是这个冬天了。”
“你胡说!”少年愤怒地冲老者吼,苍白的脸因为怒意变得分外晕红,“她说过自己不会有事的,她答应过我的!”转尾处已带了浓重的哭音。
老者默然,半晌,“我尽力了。”背起沉重的药箱,转身便欲出门。
“等等。”少年张开双臂挡在门口,“大夫,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
“非是老夫不肯尽力,令姐似乎受过什么极大的刺激,神智本已昏沉,加之多年来心间总有郁结难解,长此以往才会气虚血亏,终至今日这般。”老者叹息。他亦非神人,对于难以救助之人,总有深深的愧疚与无奈。“这里,太过简陋了。带她去个能遮蔽寒冷的地方,或许能多拖些时日吧。”
“大夫!”身前娇小的少年蓦然跪倒了下去,“若还有一线生机,不论多么渺茫,望你明言。她……”少年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隐隐的哭腔和倔强,“她为我受了很多苦,我一定要救她的……”
府门大宅里,密密麻麻跪着一地衣衫褴褛的少年。身下积雪渐渐化去,浸湿了单薄的衣衫,他们在寒风中瑟缩起了身子。
“军师,这是今次征集的兵士,以补后方供需不足。”管家模样的长者对着眼前儒雅温和的青年垂手禀报。
青年微微颔首,“先带他们去换些裹体的衣衫吧,天气这般寒冷,莫要冻出病来。”青年叹息,望着远方沉沉压顶的天色,“再多取些银两交予他们家人,告诉他们,好好过活吧。”
“是。”管家垂手应答。
人群渐渐散去了,队伍尽头,一个头扎布巾的少年回首,望了眼雪雾中独立的颀长身影,“魏征……”他微不可闻地喃喃,回过头,将泛红的眼眶低垂于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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