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第50章


自从猫来了之后,黑騠的社交生活变得较为频繁。这家
伙老要跟院子对面那栋大楼里的什么人纠缠不清,或一连数夜不归,她得逐
家逐户敲门寻找。而猫有时又会被人踢打得跛了脚回来,或是和同类打架,
一身是血的。对踢猫的人以及猫的仇家的主人,她绝不甘休。而她又老要替
她可怜的騠比包扎护理伤口,因此常和爱猫的人士交换心得。这猫不久就变
成了伤痕累累的斗士:撕破了一只耳朵,面目不全,满身虱子。它一身彩纹,
黄色小眼,比起那些颜色均匀,身材优美的名门猫,那是望尘莫及,但它非
常独立。吃腻了猫罐头,或是受不了黑騠给的面包、盒装肉汁时,它便自己
去抓鸽子。她寂寞难耐,一把把它揽在怀中时,它便依偎她胸前,呼噜低鸣。
但她的寂寞感已越来越少。她终于明白子女的心意,她这个买卖破烂衣物的
叫他们难为情,希望她不要找他们。她同意了。只有在圣诞节这类时日,心
中才会涌起辛酸,但凄苦中总是掺杂了份狂野的幽默感。她对着猫又唱又吟:
“你这肮脏的老畜生,污秽的老猫,没人要你,可不是,騠比,没有人要。
你只是只野猫,只是只偷吃的老猫,嘿,小騠,小騠,小騠。”
大厦里到处都是猫,还有一两只狗。它们在灰色的水泥走廊上追逐打
架,有时留下大小便没人清扫,造成左邻右舍的是非恩怨。许多人向当局投
诉。市政局终于派来了官员,告诉他们要执行宠物管制条例。黑騠和其他人
一样,得将猫毁灭。这个危机还撞上了别的恶运。她患了重感冒,没办法出
门赚钱,而又无法前去领取老人津贴,结果欠了债。她还欠了一大堆租金。
她租借的电视机没缴租金,引来了一个营业代表上门催款。
邻居又闲言闲语,说她“野性发作”。话说她那只猫带回来一只鸽子,
沿着楼梯、走道一路滴着血,甩着毛。有个女人到她屋子去理论,结果发现
她在拔鸽子毛,要炖来吃。
原来她一直都在炖鸽子,和騠比分着吃。
“你这脏鬼,”她对猫说,一边把炖好的鸽子放在它盘子里吹凉。“老脏
鬼,吃肮脏的鸽子。你认为自己是什么,野猫?规矩的猫不吃肮脏的鸟,只
有那些老吉普赛人才吃野鸟。”
有一天晚上,她求一位有车子的邻居帮忙。她把电视机、猫、几捆衣
服、婴儿车放到车子里。车子驶过伦敦来到一个贫民区的一间房间前,那一
区整区都要拆除重建。那邻居又替她跑了一趟,给她送来了床、垫子、衣柜、
旧行李箱,还有锅子。就这样,她离开了她住了三十年,将近半辈子的街道。
她在那间房间里重整她的家。她害怕被追讨欠租,和被追究那部偷来
的电视机,因此不敢去找“他们”领取津贴,也不敢登记身份。她又开始做
她的生意,小房间一下又堆满了五颜六彩的布料、花边、金属缀片。她在一
个单环的煤气炉上烧煮,在水槽里清洗。屋里没有热水设备,只能用煮锅烧
水。屋里其他地方还住了几个老太太,和一个有五个小孩的家庭,挤得不像
话。
她住的是最底下一层楼,在屋背面;房间有个窗于,面对一个弃置的
院子。她的猫可在周遭一哩的空地上捕食,对它来说,女主人这个住处实在
太妙。屋子附近有条运河,肮脏的家居污水中伫立着几个小岛,猫可跳过一
艘艘停泊的小船跳到小岛上。岛上有的是老鼠和各种鸟类。而屋外的人行道
上多的是肥大的伦敦鸽子。騠比的捕猎技巧高超,很快就在当地的猫群中取
得了地位,没有遭受多少的挑战。它身强力壮,制造了一窝又一窝的小猫。
在那个地方,黑騠和她的猫度过了五年快乐的时光。她生意做得不错。
附近有不少有钱人,他们贱价丢弃的,正是穷人所需。黑騠并不孤寂,她和
顶楼上一个妇人吵吵闹闹地建立了还过得去的友谊。那妇人也是个寡妇,也
和子女断绝了关系。至于同屋那五个小孩,黑騠对他们声严色厉,骂他们吵,
嫌他们乱,但却偷偷塞点钱和糖果给他们,一方面又对他们母亲说,“为子
女做牛做马,太蠢了,他们是不会感激的”。她就算没领老人津贴,也过得
不错。她卖了那部电视机,请楼上的朋友去海岸区玩了几趟,还买了部小收
音机。她向来不看书也不看杂志,事实上是她并不识字,或是说识字不多。
那只猫养起来非但不花钱,反而有进账,因为它会自己觅食,且老抓鸽子回
来,她则以牛奶回报。
“贪吃鬼,你这贪吃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哦,我都知道。吃那些老
鸽子可是会生病的艹果,我可是一直都跟你说的艹果,哦?”
那条街终于要重建了。以后再不会是一长片模式一样,有碍观瞻的贫
民地带了。将来的房子,购买的人都是些中产阶级家庭。这是说,目前虽然
还有更多质料好的厚衣服可购买,其实该说可乞讨,但时日不多了。黑騠直
到现在仍忍不住要鼓动她那略带忧郁的如簧之舌,滚动她那对依旧闪亮的美
国,不花分文获取一些东西。她忍不住那份诱惑。
然而她和邻居都知道,他们住的这个房子,连同一群穷住客,迟早会
给收购,以便重建。
就在黑騠70 岁生日那个星期,他们收到了通知,小社群得结束了。他
们有四个星期的时间另觅新居。
通常,伦敦在住屋短缺的情况下——其实世界各地何尝不然——这些
人都得各奔东西,自求多福。但由于市区选举临近,这条街上人们的命运于
是受到了关注。无家可住的穷人成了这条街的焦点,充分反映了这一区的现
况,其实这也是全市的现象。伦敦市有一半的地区房子高雅,住的人大把花
钱,但另一半的房子则败瓦残垣,租住着黑騠这一类的人。
在市议员和教会人士高声疾呼之下,地区官员无法推托不照顾这批重
建计划的受害者,于是他们委派了一个小组来探访黑騠他们这一屋子里的
人,成员包括一位就业辅导主任,一个社工和一位房屋重建部门主任。黑騠
老太太,高大。惭淬的身躯,穿着一套她在那个星期从破烂堆中搜出来的猩
红色呢绒套装,头上一顶一个黑色毛线织的茶壶保暖套子,脚上拖着一双大
一号的黑色爱德华式铜扣靴子。她邀他们到她房里。虽然他们都见惯了一穷
二白的场面,但没人愿意进入她房间。他们站在门口,向她提出了援助:助
她领取公援金——为什么这么久以来她都不申请?此外,她和其他四位老太
太可搬到北部郊区一个市政局办理的安老院去住。这些老太太都过惯了热闹
的伦敦生活,现在别无选择,不得不同意,但心里感到不是滋味,满不是味
道。黑騠也同意了。过去两个冬天,她感到骨头酸痛,且一直咳个不停。但
她推着堆满破布烂衣的婴儿车,来来往往走遍了大街小巷,对伦敦的衣料和
品味又是如此的熟识,可说騠比其他那几个人更为地道的都市人,也因此对
搬进“绿野中”的新家这一看法,最为无所谓。其实她们要去的老人院,附
近并没有田野。但不知为了什么,她们都引用了这首老歌的歌词,似乎切合
她们这群距离死亡不远的老太太的情景。她们边喝茶边说道,“再度接近绿
野,不错。”
房屋署的官员来做了最后的安排。黑騠和其他的人都是两星期后搬。
那年轻人,坐在她那间东西塞得满满的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椅子油腻
腻的,他屁股贴着椅子的边边坐着,害怕椅子里有跳蚤或是别的什么更可怕
的东西似的。空气中有股可怕的恶臭,他不敢用力呼吸。这间屋子有一间厕
所,但已坏了三天,厕所和她这房间只有薄薄的一墙之隔。整个屋子其实都
臭气冲天。
这年轻人深知由于住屋不够所引致的悲苦状况,他也知道有多少老人
给子女抛弃,而又得不到政府的照顾以安度余年。但看到这个落魄的老人,
他仍不免觉得她能住进“安老院”,该算是运气的了,虽然他深知所谓的“安
老院”,都把老人当成顽皮不听话不懂事的小孩看待,直到他们有幸谢世。
而他对此是不敢苟同的。
他告诉黑騠到时他们会派一部小货车来替她和其他四位老太太搬家。
他告诉她除了衣服之外,其他东西不必多带,“或许再带几张照片。”说到这
儿,他看到了一堆像是五彩破布的东西站了起来,伸出皮肉不整的黑色爪子
拍触老太太的裙子。她今天穿的是她自己用印花窗帘布钉成的,上有粉红和
大红玫瑰花,她说她喜欢那个图案。
“你不能带那只猫,”他脱口而出。他常要应付这种场面,深知所引起的
后果会是何等悲凄,因此通常用词都十分婉转。但他刚才是心理没有准备。
騠比看起来就像一团破烂呢绒布,沾满灰尘和雨水。它一只眼睛的肌
肉在打架中给扯裂,现在永远都是半张半闭;另有一只耳朵给咬掉了,只剩
下痕迹;在腰际有一大片无毛地带,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一个恨猫的人看
见猫就射击,騠比给他的空气枪射中,伤口过了两年才愈合。而且騠比还全
身发臭。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