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第51章


其实它女主人看来也好不到那里。她直挺挺坐着不动,闪亮的眼光露
出怀疑的神情,不怀好意地望着那个穿着整齐的市政局年轻官员。
“几岁了?”
“10 岁,不对,才8 岁,其实它年轻得很,只有5 岁,”黑騠答道,心
慌意乱。
“你要能了结它的悲惨,对它来说,应是一种恩赐。”
官员走的时候,她一切都同意了。老太太当中,只有她养猫。其他的
人有养彩凤的,老人院准许饲养小鸟。
黑騠打下了主意,也告知了其他的人。小货车来接她们,替她们载衣
物、照片、小鸟等。黑騠不在,她们说谎为她掩盖。“唉啊,真不知道她去
了哪儿,”老太太们不断地向那漠不关心的司机说。“她昨天晚上还在,不过
她倒是说过要去曼彻斯特找她女儿什么的。”于是,她们走了,到安老院去
等死。
黑騠知道,房子搬空之后,通常要等上数月,甚至数年才会真正开始
重建。她打算继续呆下去,等建筑的人来了才走。
那年秋天天气不冷。她平生第一次过得像她的吉普赛祖先,不像正正
经经的人那样进屋子进房间睡觉。一连几个晚上,她和猫缩成一团整晚蹲坐
在一家空置的大门口,离她那间房子两三家远。她非常清楚警察的巡查时间,
知道如何躲到蔓草丛生的院子中去。
正如她所料,那间房子平安无事,于是她又搬回去住。她把后窗的一
块玻璃打破,让騠比进出,免得要开前门或是开窗,惹起注意。她搬到顶楼
靠后院的一个房间去,每天一大早出门,推着娃娃车和破烂,在路上度日。
夜晚,她在地板上点了支蜡烛照明。
厕所仍然不能冲水,她改用桶子,晚上偷偷倒到运河去。运河上白天
船只穿梭,钓客云集。
騠比给她带回来了好几只鸽子。
“騠比!騠比!啊,你这聪明的乖猫,啊,你好聪明。你知道是怎么一
回事,对不对。你知道怎么应付,怎么对付。”
天气转冷,圣诞节来而复去。黑騠咳嗽复发,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包裹
在层层的毛毯、衣服中打吨儿。夜晚,她注视着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烛光飞
影。窗框不密,凉风飕飕。
有两次,她楼下来了流浪汉,她听到警察前来赶走他们。他们走了之
后,她担心騠比使用的破窗子被封住,还下楼去查看。
一只黑鸟从破窗子飞进来,想飞出去结果却撞死了。黑騠拔了毛,拆
了点地板当柴,在煎锅上煎了吃;煤气当然是早就截断了。她一向吃得不多,
有大堆的衣服裹身,只吃点面包干、乳酪碎,也够了。她虽然仍旧不够暖和,
但也不怎么理会。屋外一片烂泥混雪。她躲回窝中,心想,寒流将过,马上
就可出去营生。騠比有时也钻入她的窝中,她紧紧抱住它取暖。“唉,你这
聪明的猫,你这聪明的老家伙,懂得照顾自己,可不是?心肝宝贝,对,对,
小乖乖。”
之后,雪暂时溶了,但一月天,严寒才刚开始。她正想出去走动走动,
却看到了屋外来了一部建筑小货车,几个人在那儿搬卸齿轮。他们没进屋来,
第二天才开工。第二天,黑騠带着她的猫和娃娃车,堆满了衣服,两条毯子,
走了。她还带走了一盒火柴,一支蜡烛,一个旧锅子,一把叉子,一根汤匙,
一个开罐器和一个捕鼠器。她害怕老鼠。
两英里路之外,在那气氛融洽的汉普斯特区,住了许多的有钱人,有
学识的人,出名的人。在他们的屋子、花园当中,有三间无人居住的大屋。
几年前,她搭乘公共汽车前往一个什么场合时途中看到了。她很少搭公车,
她那身古怪的装扮,看来既像槛楼的老太婆,又像个小顽童,引来旁人的侧
目和议论。而她这个鄙陋的流浪婆,年纪越大,稚气越重。总之,两者同时
具备,叫身旁的人看了不舒服。
她担心“他们”可能已把房子重建了,但没有、只是屋子半倒半塌,
非常危险,连流浪汉都不太光顾,更不用说那成千上万的伦敦露宿者了。屋
子里一块玻璃也没有,底楼几乎全无地板,只有积满了水的地下室留下几小
块平台、盖板。天花板支离破碎,屋顶全都掀光了。整个屋子看来像是给炸
弹炸过似的。
但在一个阴暗寒冷的傍晚时分,她从摇摇欲坠的楼梯拉上了她的娃娃
车,小心翼翼地踏着三楼易碎的地板巡视一番。地板上有个大洞,直通地面,
看下去就像望着一面并。
她点了蜡烛检视了一番,发现墙壁还算完整,有个角落还蛮干燥,不
受窗子飘进来的风雨吹打。她就在那儿安置她的窝。只剩窗框的窗子外面一
棵黑桑树,遮挡了二十码外的大马路。騠比被压在衣服堆下,挤在娃娃车里
颠簸了一路,压得它要抽筋了。它一跳跳出了车子,冲到屋外,没人杂草蔓
生的院子中,寻找晚餐去了。饱餐之后回来,看来心满意足,给紧紧地抱在
她瘦骨磷峋的手臂上似乎也无异议。她期待它饱食之后回来,这样她就能手
上抱着一团暖暖的骨肉,那确实暂时有助于减轻骨头里长久不去的寒痛。
第二天,她卖了那双爱德华式靴子,卖了好几先令。这种靴子现在又
流行起来了。
她买了一条面包和一些腌肉片,在那块残垣败瓦上,远离住所的一个
角落里,她堆了几块木板。起了个火,烤面包和腌肉。騠比抓了一只鸽子回
来,她也拿来烤。但不好烤。
她怕火苗太高会引起大火,烧掉了一切,同时也怕烟火上冒,引来警
察的注意,于是浇熄了火。鸽子血淋淋,不好吃,大半都是騠比吃的。她心
绪烦乱,意志消沉,心想那是国为冬日方长,春天遥遥无期的缘故。事实上
是她病了。在她承认自己生病之前,还出了几次门试着做点买卖赚点钱。她
知道自己还未真正病得严重,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子。
真要是最后攻防被击垮,那种无精打采的冷漠感受,她是可以分辨的。
尽管她骨头酸痛,头脑胀痛,咳嗽咳得比什么时候都厉害,她仍不认为自己
是挡不住风寒,纵使是那降霰的一月寒天。她一辈子都没住过一个热气真正
充足的地方,一辈子都没有过一个真正温暖的家,即使是住市政局的那两个
公屋单位时,也是如此。公屋是有电火炉设备,但为了省钱,他们家除了十
分严酷的寒流,从不使用火炉。他们的御寒办法是套上一层层的衣服,再不
然就是早早上床。但现在她知道,为了活命,她不能像以往那样置寒冷于不
理。她必须吃点东西。雪花和霰点从毫无阻挡的窗口飕飕飘入她的住房,她
选了个稍为干燥的角落安置她的窝——最后一个窝。她先在瓦砾中找到了一
块塑胶布铺在地板上,防止湿气,然后垫上那两张毯子,再堆上一大堆衣服。
她希望可以再有张塑胶布铺在最上面一,但找不到,结果只好用报纸替代。
造好了窝,她钻进当中,身边放了一条面包。
她时而打盹,时而咬一小口面包,期盼、等待,望着雪片轻轻飘飞。
騠比坐在她身旁,看着那张探出衣堆外的铁青色老迈脸孔,伸出爪子轻轻触
抚。它咪咪叫了两声,坐立不安,跳出屋外,冲入结霜的清晨大地,带回来
一只鸽子。鸽子仍然震翅挣扎,騠比把它放在老太太旁边。好不容易才弄暖
的窝,她不舍得出去,同时也实在没有力气爬下去,从地板剥些木条生火,
拔光鸽子的毛烤来吃。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轻拍騠比。
“騠比,你这老东西。你是抓回来给我的,可不是?对吧,是不是?来,
进来这儿..。”但它不想进去。它又咪咪叫,把鸽子再往她前面推。鸽子
这时已断了气,软绵绵的。
“你吃吧,吃吧。我不饿,谢了,騠比。”
但它并不想吃。回来之前它已吃了一只。吃,它是不缺的。它虽然毛
发纠成一团,身上疤痕累累,黄色的眼睛一只半垂着,但仍身强体壮。
第二天早上4 点钟左右,她听到楼下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她一跳跳出
衣堆,弓身躲在一堆剥落的灰泥和柱子后,这堆废物堆在房间尽头靠窗口处,
上面盖满了落雪。她从地板上的大洞可直望底楼,因为二楼的地板已完全倒
落。她看到一个穿厚大衣,围围巾,戴皮手套的男人拿着一支强光手电筒,
照着地板上一堆薄薄的衣物堆;看得出来那是个躺着的男人或女人。她感到
愤然——她的家竟然给人闯了进来,但也有点担心,废墟堆上住着其他住客,
而她竟然不知。他,或是她,有没有听到她在和猫讲话?猫到哪儿去了?它
要不小心,可能给抓,那就完了。手持手电筒的男人出去了,跟着和另一个
男人一道回来。在那黑漆漆的深洞下,黑騠看到了一道强光——手电筒的光。
在强光下,两个男人弯腰提起那堆东西,抬着走过倒塌腐烂的木板,木板要
是断了,摔下去就是积满了水的地下室,危险得很。拿手电筒的人用电筒顶
着尸体的脚,电光颠动摇曳,照到树上、草丛间。两人穿过矮树丛把尸体抬
到车上。
在子夜2 点到5 点间,在真正的市民熟睡时,伦敦市有一队队的工作
人员巡视各区的腐朽空置房子,收集尸体,免得白天收抬有碍观瞻,引人不
快。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