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第55章


O村也占尽了地理优势,尤其是它如此靠近边境,在
地图上要找半天才找得到。对那些充满假日幻想的游客来说,从O村似乎扔
个石头就可扔到奥地利境内。这当然不是实情,村外高山群脉形成了一道如
此的天然屏障,使得O村和其他十几个在其上面上谷的村庄,一切日需品都
必须仰赖德国供应。
这一道高山屏障也因而使得O村成为德国领土,自古历来如此,虽然
村民似乎欣然相信奥地利至少是他们的精神故乡。这可从他们在每一个场
合,向夏季或冬季游客所演所唱的歌曲、故事中表现出来。因此,到那里度
假的游客,如果抱着寻找德奥两国兼具的特色,也不会错得太离谱。而有些
人则为了O村的名字而选择该地度假。O村这个名字平凡、简单、平和,但
和柏特斯加登之类的地方毫无关联。柏城也是个可以让人精神松弛的地方,
要是你想松弛的话。O村从来没出过名;历史的聚光灯从未凝聚此地。它不
像汉城或比基尼之类的地方,一向默默无闻,但一旦成名,却让人充满了痛
苦的回忆。它也不像上述那个柏特斯加登城,柏城说来也够叫人感到浑身不
自在了。
有两个假日游客选择了O村,他们是从数百个敲锣打鼓招徕客人的冬
日度假胜地中选出来的。在抵达O村那个傍晚,他们站在上区一条街道上。
可爱的小木屋屋顶积满了雪,小小的街道是如此的宜人,却如此狭窄,然而
却庄严得叫路上闪亮耀眼的汽车显得十分做作,不相称。上了年纪的村民穿
着深色呢绒长裙,脚上踩着重重的木履。路上甚至还有部雪车,拉车的马匹
头上绑着彩带,车上坐满了度假游客。这一切,都十分引人,这无疑也是这
两人前来的目的。尤其是路旁每一边都是一条条一路伸展的滑雪山坡。然而
他们显然十分不自在,心情有些沉重,原因何在也不须费神猜测。他们并不
隐瞒,抵境之后他们就不停地表述自己的看法,而且毫不遮拦。
O村是个旅游胜地,完全为了游客而存在,冬天,村子积雪深厚,猝
然冲下的滑雪客叫声响遍天地;夏大,百花遍地,处处牛铃叮当,然而不论
是夏季或冬季,这一切不过是表象而已,真正的实情是小村的存在完全依赖
蜂拥而至的游客。游客所需的一切供应品则全靠那些从巴伐利亚低地蹒跚而
上的残破小火车运送。而小村从而从游客身上汲取金钱;游客们大把购买本
鞋、木雕、彩瓶、铁器、绣花围兜、滑雪衣裤,以及那细细弯弯的滑雪展。
整个雪季,每天都有上千步履艰难的行者仰赖这种雪履腾云驾雾似的飞越雪
坡。
但事实上前往旅游胜地真正的乐趣就是:村子里除了原有居民之外,
就只有旅游者一人,或少数几个朋友。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感觉得
到,也是旅游业解不开的矛盾之处。但一旦欧洲每一个小镇,每一个村庄都
经过所谓的开发之后,那这个道理也就荡然不存了。想开着车子进入深山寻
找未受破坏的村庄,或溪边欧陆式的小客栈,将再也不可能了。客人一抵达,
匆匆迎出的必定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旅馆主人,提供的也是专业式的服务。但
那又怎么样?难道到时大家就都不出门旅游了吗?
此外,那些经过战争洗劫的赤贫欧陆居民感想又如何呢?在夏季和冬
季游客的注视下,他们可能过得并不十分快活,游客总是睁大了眼睛寻找一
些他们本身所欠缺的某些品质,某些优良的品质,否则何苦千里迢迢跑来观
看别人的生活呢?
以上就是那两个游客的种种反应,相互交换的感想,说实话,这都是
些了无新意的人所常谈的看法罢了。他们当时就站在一个路边摊子,或者说
露天商店外边,这儿卖的不是木雕瓶子或皮革围兜,而是青菜、奶油、乳酪。
买东西的是一群美国太太,她们的丈夫是驻守此地的占领区部队军官。说得
更准确些,她们丈夫的工作是确保驻守各地占领区的美军能够在这些风景优
美的地区,获得愉快的假期。
狭窄的街道夹在那些绿色的小木屋当中,路上白雪被踩得凹凸不平,
鞋迹上刚结的薄冰晶光闪闪。有些地方,白雪被一堆堆深黑的马粪染成棕黄
色,强烈的马尿味混着哈鼻的冬季甘蓝菜味。这又叫他们两人想起了汽车优
于马车的问题,甚至于宽阔的马路优于狭窄马路的问题,因为他们老要从狭
小的人行道上让到恶臭的雪地上,好让一群群兴高采烈的滑雪客通过。然后
又要回到人行道上,好让汽车勉强挤过,开往美军和眷属度假的大旅馆。
路上马力强大的巨型汽车是如此之多,在滑溜的雪地上飞驰而过,险
象环生,难以让人对这小村庄保存未受破坏的幻象。两人于是举目眺望周遭
的树林和山峰。太阳已溜下了山背,雪地上留下了粉红、金黄的彩光。一排
排守望大地的松林日落后显得黑漆漆、阴森森,不禁叫人想起野狼、女巫,
以及其他远古时代的古生物。然而这些遐想不免会产生反高潮,在法力无边
的现代强力机器制造者手下,野狼或女巫势必无一席之地。彩光闪闪的宁静
山坡和寂静漆黑的树林竭力为村子保存了永久恒古的感觉,不受输送那些滑
笼的齿轮和机械所干扰。滑笼在连绵的山谷高空上滑过,滑到了山崖上,崖
上又是一间旅馆,又是一些的文明生活设备。尽管小村遭受家居生活和安乐
生活的各种机械所侵扰,举目眺望丛林和高山,或许仍不失为一种慰藉。山
林的蛮荒状态显得如此的纯真。
那一年是1951 年,村里的居民似乎几近狂热地要向人呈现无忧无虑的
安详景象。然而尽管他们无限努力,事实上是街道上的人大部分都穿着战时
的军装,而战争已结束了6 年。此外,最常听到的语言是美国英语,这是任
谁都会一眼留意到的。而两人站在那儿,不断被人从人行道上挤来挤去,挤
上挤下,要想集中精神凝望大自然的美丽也不可能。尤其是日光迅速消失,
房屋、商店、旅馆都显现了夜晚的形象,淡白的灯光从家家户户流泄,流露
温暖,流露某种的欢乐。
群山在明亮的天空下结集成一大片,黑漆漆的。人们的活动已离开了
山区,集中在村落里。路上到处都是一群群匆忙回家的滑雪客。这些男男女
女当中,到处都是一眼望去即可辨认的美国人,是什么原因?这两个人站在
那儿,凝望了一张又一张的脸孔,想界定美国人与他人不同之处。他们这些
欧洲警察,人都长得很漂亮,营养良好,服装漂亮..他们之出众可能主要
在于他们的自信!不过他们这种喧嚣的快乐或许只是内心愧疚的外在表现罢
了,他们会不会是因为担任守卫和维持秩序就赢得了如此美妙的假日而感到
不好意思呢?就这一方面来说,那他们倒是功不可没。
但当那四位军人太太在青菜和牛乳摊子前讨价还价买完东西,手提塞
得满满的菜篮子,步履瞒珊地步上陡斜的街道时,她们那剪裁漂亮的长裤和
颜色鲜艳的外套是如此的抢眼,使得那些卖菜的女人,和耐心地在她们后面
等候的本地顾客显得几乎是微不足道,简真就像影片《阿尔卑斯山之恋》或
《雪地相逢》万众汹涌的场面中,自愿扮演布景人物的临时演员。
而在这些德国人的心中——虽然奥地利离他们不过是巨人手下的一石
之遥,他们仍是德国人——6 年的时间该足以平抚战败的一切伤痛吧?他们
十分乐意向游客提供一个朴实但风景优美的环境,不管游客是哪一国的人,
即使大部分是美国人,当中也有许多英国人,包括我们这两位有心人。这些
村民并不想推卸责任,但却觉得他们国家的代表实在是生性太过谦虚、圆滑,
不愿在所出现的场合抢风头。这种作法,他们大不以为然。
这种反应实在是难以置信。在得知他们的主人,O村善良的村民心中
燃烧着秘密的怒火,或最轻微的情况,抱着一种不自然的忍耐心理,我们这
两位游客心中的不安进一步加深,几达至愧疚的地步(这当然是毫无道理),
在这么一个受之无愧的假期气氛中,愧疚感自然是不应占一席之地的。
然而,他们一抵达边疆——两人仍都很顺口地使用边疆这个词儿——
看到了德文的标示,听到周遭的人使用德语,经过了一些镇名叫人联想起十
数年前新闻标题上狂野的仇恨和恐怖的市镇;从那一刻开始,两人心中就产
生了一股复杂的不安情绪,令他们感到十分羞愧。但两人都没向对方提及,
只是都很后悔来了此地。干嘛——两人心想——干嘛要强迫自己面对势必不
愉快的事情?自己是来度假的,天知道还要再过多久才付得起另一次假期。
干嘛不干脆一了百了地说,对我们来说,德国是中了毒了?我们再也不要置
足德国,不想再听到德语,也不想再看到德文标示。我们就是不想去想它。
而假如这样做有欠公道,也欠缺人道、理智和道理的话,那又怎么样?人不
可能事事讲理智。
然而他们仍在那儿。
两人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男的说,“我上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
是那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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