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第57章


望着那个德国家庭,这两个英国人开始了解,他们心中所厌恶的很可
能就是德国人那种生理上的享乐能力。就像所有他们那一类的英国人一样,
他们花费大量的感情精力去抱怨自己的国人无力体验快乐,无力享受幸福。
他们告诉自己,心中的感受既小器又前后矛盾。那个女英国人,带着妥协、
道歉,几乎是顺眼的口吻向那男的说,“他们长得真是漂亮极了。”
男的听了,向她微微扮了个鬼脸,又转头注视那一家人。
母亲、父亲及儿子不知为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女儿有一双纤细的
晒得褐黑的手,拇指和食指转动那尖长的啤酒杯,杯中的冰珠旋动,闪烁发
亮。她出神地外望,精神上暂时脱离了家人。她皮肤白皙,头发须卷,小脸
上棱角不甚规则,是个梦幻似的女孩。
她的目光在各桌客人之间游移,碰上了我们这两位的目光,且带着直
率、坦然的好奇徘徊不去。那眼神,坦率、不自觉,几乎是天真无邪,是属
于有人荫庇的小孩的眼神。她深知自己即使犯下愚行,也不必为此负责,因
为总有家人站在她身边。然而就在那一刻,她选择脱离家人的队伍,至少是
脱离了家人而向外凝望,像是从开敞的大门向外张望。
她那浅色美丽的眼睛从两个英国人身上吸取了她所想要的,然后从容
不迫地移向其他食客。手指则一直在啤酒杯细长冰冷的杯面上,慢慢地上上
下下移动。那个女英国人,在这女孩身上发现了一种如诗一般的品质,是坐
在餐厅里的那些呆钝的镇民所完全欠缺的。
她向那男的暗示,说,“她好可爱。”他又扮了个鬼脸,似乎在说:每
一个年轻女孩子都是如诗一般。接着又加了一句:十年后她就会变成像她妈
妈那样。
说得没错。家人已注意到了他们家中最小成员的不忠。那美貌的母亲
侧过身体,重抬她女儿如梦般散失的注意力,轻轻发出半安抚、半专横的叫
声,吸引她的注意。健壮、慈祥的父亲伸出褐色有力的手搭在女孩穿着白色
呢衣的前臂上,焦虑地弯身向她,有如她生了病似的。那男孩子叉了一大块
肉放在口中,像牛吃草似的咀嚼,一边向他妹妹露出一个不恭的笑脸。然后
低声的说了一个什么字,显然是他们之间表达意见不合的一种信号,因为她
听了马上急躁地扬起下巴对着他,半带指责半带愤怒地说了个什么。做哥哥
的继续咧开了嘴,防卫自己,也嘲弄对方。做父母的看到兄妹间的争斗,温
柔地相视而笑。
没错,这年轻的女孩显然没有机会逃离家庭温暖的束缚。几年后她就
会变成个能于、漂亮、重肉欲的女人,由她父亲细心挑选,嫁个什么工业家。
那也就是说,她务必会那样,除非爆发了另一次战争,或经济大震荡,把大
家拖进了灾难边缘和饥饿困境。他们是刚从这种状态中恢复过来。虽然他们
看来不似经过..
绕了一圈,那两人又回到了他们那又复杂又不理性的厌恶心理状态,
扬起嘲讽的眼神,相互对望了一眼。男的简短地吐了个词,“金毛兽”。
这两人和餐厅里大部分的人分属不同的族类。
那男的是苏格兰人,骨架小,神经质,精力充沛,鬈曲的黑发紧紧贴
在头皮上,白皙的皮肤雀斑点点,深沉的蓝色眼睛反应快捷。他对英格兰人
常常冷嘲热讽的,那当然是因为他一生大多时间是在英格兰人当中度过。他
工作忙碌,做事勤奋,很讲究实用、实际,人也仁慈。然而在这些美好实用
的品格之外、之上,还有那么点别的东西,表现在他那特有的,带着尖酸嘲
讽的鬼脸之中,似乎在说:嗯,是啊,之后呢?
至于她,她个子小,黑头发,人十分警觉,外表像犹太人,这也可说
是遗传而来的,因为她曾祖母是个犹太人,在上世纪从爱好大屠杀的波兰逃
出、嫁给了英格兰人。比起曾祖母的身世,还有一件事对她影响更大。她未
婚夫是个医学院的学生,从奥地利逃出的难民,在战争爆发早期飞越这个国
家上空时被打死了,就是他们坐在这几度假的同一个国家。像玛琍·培瑞史
这类的人,他们平时不会留意自己是否犹太人,只有在希特勒指出他们或许
拥有某些犹太血统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现在,她坐在那儿,心中默想那一家漂亮的德国人,想到:十年前..
她视他们为刽于手。
至于那个男的,他在一长串的名字中(有些是英格兰名字)挑选了汉
密史这个苏格兰名字,出于一种民族的自尊心理。他在一个军团当医生,战
后,他们在欧洲各地拯救战争所留下的人体残骸。
他参加这个军团,事非凑巧,早在1939 年他已娶了个德国女孩,或该
说,一个犹太女孩,当时在英国念书。那年7 月,她有勇无谋地企图去营救
一些已逃出集中营的家人,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她就那么消失
了。就汉密史所知,她人仍活着,在某个地方,很可能就在这个O村。自从
昨天早上他们进了德国,玛琍就注意到汉密史那对充满焦虑、愤怒、不耐的
眼睛,专注地从女人的脸上一张一张的巡视:老的,年轻的;坐在巴士上、
火车上的,站在月台上的;街头、街尾一瞥的;窗子里的。她感觉得出他的
想法:唉,就算我看到了她,也不会认得。
他眼睛回到她脸上,她笑了笑,他则露出他那尖酸、嘲讽、微笑的鬼
脸。
他们两人都是医师,工作都勤奋、认真、且都非常劳累。住在英国,
虽有许多酬劳,毕竟要付出许多努力,尤其是要维持这种过得去的生活水准,
保持足够的闲暇消遣,使得生命有意义,至少对生活优雅的人来说是如此。
他们都是这一类的人,也不打算放弃。
因此,他们总的来说,或许,是非常劳累的人。
他们劳累,因此需要休息。他们是来度假的,然而却坐在这里,明知
自己浪费精力在完全无意义、不相干,尤其是,不公道的情绪上。
“不公道”这个词在他们嘴里,倒是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
她说,“我想,在法国呆一个星期该比呆在这儿三个星期好。走吧,我
真的觉得我们该走。”
他说,“我们到山谷上边哪个小村庄去吧,那种村庄或许是普通的山
村,不会像这个地方这么俗气”。
“明天就去,”她松了口气,同意他的建议。
说到这儿,他们对同桌的年轻人起了戒心,他一边大口地痛嚼盘中的
食物,一边凝望他们,寻找借口加入谈话。他人长得叫人看不顺眼,个子高,
骨瘦,样子笨拙;脸孔丑恶,脸皮有种特别的红色粗糙线纹。一对蓝眼带着
机警、坚定、怀疑的眼神迎接他们对他的反应。我们那两人的眼睛,不自觉
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观望那张奇异的鲜红脸孔,心底下则带着专业的知识
想道:在这高山上这种强光的反照下,傻瓜才会让自己过度晒成这样子。
但两个医生同时也发现那张脸皮是人工移植的皮肤,整张脸虽然经过
技术高超的重整手术,那颜色浓重、闪闪发光的大片脸皮只不过是张面具,
要知从前的脸型如何只能借助猜测。他们同时也看出来他并不是年轻人,而
是和他们一样,是个中年人。他们的怜悯之心马上起而对抗那不由自主的厌
恶心理。他们提醒自己,那蓝色咄咄逼人的眼光,是伤者必要的自卫表现,
值得同情。
他说的是英语,或该说是美语,生硬但文雅。“打断二位谈话,请见谅。
请容我自我介绍,在下史洛德,医生。我愿为两位效劳。此山区我十分熟悉,
可为二位介绍其他村庄的旅馆。”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面对着汉密史,只有在玛琍·培瑞史介绍她自己时,
他才对她微微地弯了弯身,之后又马上转身对着汉密史。
两个英国人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是因为那男人唤起了他们的同
情,引起了他们的职业兴趣(当然他们必须隐藏身份),还是因为他的态度
不礼貌。
“多谢你的好意,”汉密史说,玛琍也喃喃说了个多谢。他们心想,他不
知道是否听到了汉密史说的那个“金狮兽”,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说了些什
么鲁莽的话没有。
“事实上,”史洛德医生说,“在山谷顶上,我有个好友开了间宾馆。我
今天早上才去了那儿。她有间棒极了的房间可出租。”
他们又说了一次多谢。
“你们要不嫌早的话,明天早上我搭9 点半的汽车上山谷滑雪,可带你
们一道去。”
他们势必要表明立场了。玛琍和汉密史带着询问的眼神对望了一眼。
史洛德医生马上说,“你们知道,在这个季节,是很难找到住处的。”他的态
度很明显添加了几份紧张。他顿了一下,快速地检视了一下他们的服装、整
体状况,似乎相当肯定他们的身份,然后加了一句,“除非你们住得起大旅
馆——但那并不便宜。”
“其实,”玛琍说,她想解释清楚他们刚才那个反反复复的决定,相信他
一定听到了她所说的,“其实我们在想,是否该回到法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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