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第66章


孩子正对面坐着一个头束丝绳,个
子非常硕大的女人;身上穿着粗厚的灰色条纹衣服,像囚犯的制服。她舒适
地坐着编织东西,像是坐在家中的厨房里。
玛琍看得目瞪口呆,她可以感觉得到站在身边的汉密史愤怒得一身僵
硬。
克洛勒医生回到走道来,看到他们,平和地说,“你们感兴趣的吗?是
嘛?对了,培瑞史医生,你说过你的专长是儿童。进来,进来。”他带路走
进房间,肥大的女人马上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他看了一眼穿紧衣的小孩子,
走过他床边到对面一边去。那儿沿着墙排放着一长列的小床,床脚床头一个
连一个。他把隔帝一张张拉开,床上十几个小孩,一岁到六岁,有的无臂,
有的无腿,有的顶着畸形的巨头,有的头小躯体庞大。他一个一个拉开了隔
帘,在玛琍·培瑞史和汉密史·安德逊看过之后,又马上一一拉回去,然后
说,“现代药物是个很糟糕的东西,维持了这些可怜虫的生命。要是在从前,
他们早就死于肺炎了。”
汉密史说,“我想我们的理论和医学发展一日千里,因此即使是完全无
望的人也该维持他们的生命,有朝一日或许找得到新的药物救治他们,可不
是?”
克洛勒医生再度对他们展现那种嘲讽式的笑容,说,“对,对,对,理
论上是这样,但对我来说..”
玛琍·培瑞史注视着那个受国的小男孩,他涨红了脸,瞪着一双狂野
愤怒的眼睛,手和脚在粗厚的紧衣里竭力挣扎。她说,“在英国,我们很少
使用紧衣,小孩子更是绝对不用。”
“是嘛?”克洛勒医生说,“是嘛?可是有时是为了病人好。”
他向小男孩走去,站在围栏床前,看着他。
小男孩像只野兽瞪着那高大的医师的眼睛,愤怒地回望他。“这一个,
你要是靠得太近,他会咬人。”克洛勒医生说,然后点了个头,要他们一道
出来。
“对,对,”他说,打开了大门上的锁,再随手锁上,“有些话不能公开
讲,但私底下我们或许会同意,这医院里有许多人,生倒不如安安乐乐地死
去的好,一了百了。”
他又向他们说了一声对不起,走开前去和另外一个医生交待些什么。
那医生穿着白袍正走过庭院,手中也是一大串黑色的钥匙。
汉密史说,“这个人说他掌管这间医院三十年了。”
“对,他是这么说。”
“那在希特勒年代,他也是在这儿的艹果。”
“对,那杂种窜升者。”
“那除非他同意把犹太人、严重的精神病人和共产党做扎结手术,否则
他是保不了他的工作的。你记得这种事吗?”
“记不得了,我已忘了。”
“我也忘了。”
他们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心中想到他们本来是多么的喜欢克洛勒医生,
其实现在也仍十分喜欢他。
“任何犹太人,或是精神有缺陷的,或是共产党,要是不幸掉到克洛勒
医生手里,一定会被迫做扎结手术。而病情严重的马上就会给弄死。”
“未必是这样,”她软弱无力地提出相反的看法。“或许他拒绝了。他或
许够坚强,拒绝服从。”
“或许是吧。”
“而他也可能是当中的一个。”
“我们不该妄下断论?”他冲口问道,语气中有嘲讽的味道。他们站在
庭院中的一角,在寒冷的雪地中紧紧靠在一起。离他们二十步之遥,在高墙
和深锁的大门后面有个小男孩,除了那件紧衣,全身赤裸,像只动物给绑在
栏杆上。他咬牙切齿,怒目瞪视那正在纺织的肥胖女舍监。
玛琍·培瑞史无奈地说,“毕竟我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不能随便
指责人。就我们所知,他也可能挽救了数百人的生命呢。”
说到这儿克洛勒医生回来了,一手摇晃他的钥匙。
汉密史漠然地问他,“我们很想知道,希特勒政权对你的工作有什么影
响吗?”
克洛勒医生走在他们旁边,边走边考虑,然后说道,“在那时,谁的日
子都不好过。”
“就医疗政策来说呢?”
克洛勒医生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没有,他们没有什么太大的于预。
当然,在某些方面,纳粹政权的先生们有些明智的见解。”
“例如什么?譬如什么?”
“哦,像保健方面的?我们可以称之为社会保健。”他带他们走到主楼的
门口,他说,“希望你们可以再喝杯咖啡才走吧?除非我能说服你们留下来
吃了饭再走。”
“我想我们得赶车回去了,”汉密史语气坚定,代表两人回答他。克洛勒
医生看了表,说,“车子要再过二十分钟才会到。”他们于是陪他穿过挂满图
画的走廊回到他办公室。
“我想送你们一点东西,纪念此行,”他说,对着两人微笑。“对,别客
气,别,请等一下,我让你们看个东西。”
他到墙柜去拿出一个扁平的东西,用一块红色绢布包着,他打开绢布,
展现的又是一幅图画。他把图画靠在桌边放着,要他们退后观看。他们一看
就喜欢,因为那是他不抑郁时的作品。画很大,采用明朗的蓝色和绿色,画
的是森林——一个幻想的森林,林中有清澈的小溪,有色彩鲜艳得不可能存
在的小鸟在飞翔,有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那是克格勒心中创造出来的。图
画非常美,充满喜悦、宁静和光明。但在半空中有一只黑色的眼睛怒目瞪视,
和画中其他的东西遥不相及,显然是克洛勒医生先画了他的幻想森林。后来,
在他病发时,加上了那个带着指责、批判神情的黑色眼睛。
玛琍·培瑞史回瞪那只眼睛,说,“好极了,是幅天堂之画。”在汉密
史面前使用“天堂”这个字眼,她觉得有点不自在。他生性不喜欢这一类的
字。
但克洛勒医生高兴地笑了,一只大手放在她肩上,说“你了解。那幅
画就叫‘天堂里的上帝之眼’。你喜欢吗?”
“很喜欢,”她说,但担心他要把画送给她。这么大一幅画怎么运得回英
国,而回去后又怎么处置?虽然我们即使不同意也该尊重艺术家的想象力,
但画那样愤怒的黑色眼睛并不是诚实的行为。姑且不管她多喜欢那幅画的其
余部分,她实在无法忍受那只眼睛。
克洛勒医生似乎无意割爱,他再用红绢包好了画,把它藏回到柜子里
去。他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一张那幅画的照片,交给她,说,“假如你真的
喜欢我的画——我看得出你是真的喜欢,你有真实的感情,真正的理解力—
—那就请你收下这个留念。”
她向他道谢,并和汉密史两人带着客气的感激神情观看那照片。照片
上当然毫无原作的味道。蓝色和绿色的各种精细色调差异全都消失了,一点
影子都没有。连青草、树木、花草、树叶的轻飘柔摆也丧失殆尽。拍出来的
只是一堆粗糙干裂的颜料,经过克洛勒医生手指涂抹的厚厚的颜料,当中冒
出一根枝干,代表花。除了怒视的黑眼,愤怒的、执法的上帝的眼睛,什么
都不见了。照片上是一只粗糙涂鸦的眼睛,像小孩子画的。玛琍禁不住地想。
就像那困在紧衣里的可怜小孩(要是手没被困的话)手上可能出现的上帝的
眼睛,又或是克洛勒医生的眼睛。
想起了那小男孩就叫她心疼,而态度礼貌温文地站在她身边的汉密史,
心里也仍伤痛不已。她想,现在她心中最期盼的莫过于离开此地,坐上公共
汽车走上空旷的大路。
他们向克洛勒医生深深致谢,坚持要动身,担心会赶不上车。他们道
了别,并答应写信,交换双方都感兴趣的医学论文,简言之,答应友谊永系。
他们于是离开那巨大的建筑物,离别了克洛勒医生,走进冰寒的二月
天。汽车很快就来了。他们上了车,经过黑色平坦的平原,回到市区汽车终
点站。
终点站和四五小时前一模一样。在低沉的灰色天空下,只见冰冷的黑
色大地,残毁的街道,开始松软的炸弹弹坑,崭新的白色大楼,工人到处生
气勃勃地工作。等候汽车的队伍仍耐心地等待,在深色的厚衣下缩成一团。
稀疏的雪花飘下,再飘下,几乎一动也不动,好似天空本身也缓缓降落。
玛琍·培瑞史拿出那张照片,抓在冰冷的戴着手套的手中。
愤怒的黑色眼睛向他们怒视。
“把它撕了,”他说。
“不要,”她说。
“为什么?那么恶心的东西留着干什么?”
“那不公平,”她认真地说,把它放回手提包去。
“哦,公平,”他尖酸地说,肩膀不耐烦地耸了一耸。
他们并排走去公共汽车站,搭车回旅馆。脚踩在坚硬的地上,嘎扎作
声。大地一片寂静,除了半完工的建筑物上施工工人的微小叫声,除了机器
的喘息声,一片寂静。而这一条人龙和广场那一边那一条一样,无休无止地
等待,人们都缩成一团,默默无语,在雪中耐心地等待,倾听一片寂静。在
寂静下。似乎从地底深处响起了砰砰的记忆之声,整齐的行军脚步声,黑色
厚靴的行军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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