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第65章


这些画的特质使他们看画时不禁将画家视为怪
物,疯子,或是具天赋的昆虫。
然而转身回看克洛勒医生,他是这么个潇洒的人,道道地地一个保守、
没有污点,温文有礼的人。
玛琍至少是感到有点眩晕。她搜视她的伙伴,发现汉密史一对奋勇争
斗的蓝眼也有同感。这和遭遇史洛德医生那张逼人怜悯的受伤脸孔的情形完
全一样。,在和克洛勒医生谈及对他的作品的感想时,他们必须记住,这个
人英勇地,勇敢地自愿向下属交出了钥匙,一年中有六个月,离开神智清醒
的地方进入疯狂的世界。这些恐怖的绘画很可能就是那时画的。画面看来就
像些什么从腐化的肌肉上渗落、掉落下来的物体。
而他就站在他们身边,焦急地搜视他们的脸孔。
为了回应他的恳切追问,他们说他才真力实,作品感人,有创意,又
说,他们十分感佩。
他站着默不作声,脸上并非真笑,但美目中却有股滑稽古怪的神情:
他在审判他们。
他知道他们的真实感受;他的神情指责他们,但就像对无辜者那样特
意地原谅了他们。
安德逊医生说,我们或该承认那些图画感情相当强烈?或许不是人人
都能接受的?又或许有点残暴?
克洛勒医生温文地笑一笑,回说,生命有时不免会很残暴。对,那是
他的经验。他加深了笑容,指着书桌后面墙上的玉米田说,安德逊医生看来
騠比较喜欢这一类的?
安德逊医生非常固执地表明立场,说他喜欢那一幅甚于任何其他的。
玛琍·培瑞史走到安德逊医生身旁,加入他的阵营,肯定地说,那幅
画绝对优于所有其他的。她也喜欢其他少数几幅色彩鲜明的,她觉得每一幅
都充满了欢乐,感官的欢乐。至于其他的——要是他不介意她直说的话——
简直吓人。
克洛勒医生阴沉、嘲讽的目光从两人脸上轮流掠过,然后说,“是嘛。”
然后又说了一次,“是嘛。”他接受了他们低劣的品味。
他说,“我有时会抑郁症发作。发作时,很自然就画这一类图画。”他
手指那些黯淡无光疯狂时的作品。“而我心情恢复快乐时,有空时——我说
过我很忙——我就画这一类的..”他手指玉米田的姿态显得很不耐烦,几
乎带着不屑。他把欢乐的玉米田挂在接待室墙上,显然是因为他预料他的客
人,或来访的医界同行,人人品味都会低劣得比较喜欢这一幅。
“是嘛,”他又说了一次,冷冷地笑一笑。
因为他所表达的情感完全孤立于他们两人之外,玛琍·培瑞史马上说,
“可是我们很感兴趣,要是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希望多看一些。”
他似乎极需听到她这么说,因为他脸上带嘲讽的责备神情一扫而光,
取而代之的是业余艺术家诚惶诚恐期待受人喜爱的可怜神情。他说他开过两
次画展,画评家不理解他的作品,他们赞赏那些他本人不喜爱的作品。他说
以后再也不公开展出,让愚蠢的画评家指指点点,他只能依赖少数有眼光的
人,从中获得共鸣,有些是来访的客人,有些则是——请恕直说——医院的
住院病人。他乐于向两位友善的英国远客展示更多的作品。
说完他邀他们到办公室后面的一条通道上去,通道上的墙壁,从天花
板到地面都挂满了图画。再前面的一条通道上,墙壁上也挂得满满的。
这个人“抑郁”时的精力,可着实吓人。长廊一条接一条,墙上都挂
满了颜料涂得厚厚硬硬的画布。有些走廊很窄,没有足够的地方往后靠,看
不出图画的形象。但克洛勒医生似乎即使紧靠着画布,也看得到自己手下所
画的。他倾身对着一大片厚厚干了的颜料,上面断断裂裂伸出一枝痉挛似的
树枝,像一棵被炸断的树,还是一些破裂的骨头,还是一张痛苦的嘴,他说,
“这张画我命名为‘爱’。”或是叫胜利,还是叫死亡,他喜欢这一类的名字。
“看到那边那个房子吗?看到我怎么处理教堂吗?”两个客人茫然地凝望一
堆堆的颜料,心想,这张画布或许就代表他疯狂中所尊奉的东西,当中并没
有形状。然而当他们尽量往后靠到后面墙上,头再向后仰争取一时距离时,
画布上确实有座房子还是教堂的。而房子也像个骷髅头,教堂灰色死亡的墙
壁渗出铁锈色的血液,窗台上也给吐了一大口血,而大门也像人咳血一般喷
出了血。
两人跟在仪态威严的克洛勒医生背后,走进另一条挂满了图画的走廊,
心情又感到抑郁沉沉。他们本能地伸出手握住对方,触摸健康的肌肤。
不久主人把他们带回办公室,问他们要不要再喝点咖啡。他们客气地
回绝了,但要求参观他的医院。克洛勒心不在焉的表示同意。从他的态度来
看,他并不是不重视他的医院,而是难得来了这么心有同感的客人,他希望
和他们分享他更高层面的兴趣:他对他们国家的热爱,以及他的艺术。但他
还是愿意带他们参观医院。
他又拿了他那一大串黑色的钥匙,带领他们走过他们早先进来的那条
走廊。他们这时发现刚才所看到的那些画原来都是他画的,是他所瞧不起的
画,挂在那儿是让一般人观看的。在他们穿过一道黑门进入一个庭院时,他
停下了脚步,脸露微笑,扬起手中钥匙指着门边一小幅图画,画上画的是钥
匙,在一块灰白色的颜料中,有一大串摇乱了的钥匙,乌黑、坚硬、闪亮,
看起来像铃子,而从某个角度看,又像张大了的眼睛。克洛勒医生和他们一
样露出笑容,似乎在说:很有趣的主题吧?
三个医师走过庭院进入第一座楼,楼里有两列非常长的病房,每一个
病房都有几张整齐的白色小床,床边有一张椅子和一个小柜子。床上或坐,
或倚,或睡着病人。除了病人显得有点无精打采,眼神呆滞之外,这里的病
房看不出来与一般公家医院有什么不同。克洛勒医生轻快地和一些病人相互
打了招呼,有个老人在他走过时抓住他的手臂,他把老人挡住。老人说他有
个非常重大的消息要告诉他,是他刚刚从他的私人电台收听到的,将影响整
个的历史。他带笑走过大楼,进入下一个。这一个楼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和以前一模一样,达到了把数个人变得完全一模一样的最终极限。克洛勒医
生带着几乎不耐烦的口吻说,病房看过一个就等于看了全部。说完带他们穿
过庭院到另一个这一类的大楼去,里面都是女病人。两个英国人这才才想起,
庭院那边那两栋楼房里只有男病人。他们问克洛勒医生是不是把男的关在院
子那一边,而把女的关在这一边,因为院子里有一道高高的铁丝网。克洛勒
医生用钥匙打开了门,随后上了锁。他漠然地回答,“怎么,是啊。”
“这些男人和女人来往的吗,或许在夜晚?”
“来往?没有。”
“夜晚的社交场合也没有吗?或许跳跳舞?一个星期一起吃几次饭?”
克洛勒医生这时转头对着他的客人容忍地笑一笑。“朋友,”他说,“即
使是被关的人,性的破坏力也够大。你们不是说我们应把两性混在一起吧,
要让这些人安静下来,不吵不间已够辛苦了。”
安德逊医生说英国的革新精神病院尽量让男女病人打成一片。他激动
地问,这些可怜的人犯了什么罪要被如此对待,好像他们发了誓要终生抱守
独身似的。
培瑞史医生注意到“革新”这个词儿,在这种气氛下激荡不起任何涟
漪。克洛勒医生的保守个性太强了,简直古怪离谱。
“所以呢?”克洛勒医生批评道,“所以你们英国医院的管理阶层是愿意
负起这么多不必要的麻烦的艹果?”
“男女病人没有一点来往的吗?”培瑞史医生不肯放弃那个问题。
克洛勒医生耐着性子说,夜晚他们像顽皮的小学生隔着铁丝网传递纸
条。
两个英国人表面上回复他们无比的礼貌态度,内心则像蒙一了一层雾
似的低落情绪。
灰沉沉的天空依然稀落地飘着雪花。
看过了三个楼房清一色的女病人之后,他们同意克洛勒医生的看法,
够了,不想再看,该回去了。那些女病人老老少少什么年龄都有,或躺或坐,
个个无精打采,懒洋洋的。克洛勒医生说他们一定要跟他回去再喝杯咖啡,
但他先得去个地方,请他们陪他走一趟。他带头走到另一栋大楼。这一栋和
其他的隔开。他从那串钥匙中找出一把“巨无霸”来开启大门。一进去,他
们就发现那是儿童病房。克洛勒跨着大步走过长廊,一边高声喊叫某个管理
员,交待了些指示。
玛琍·培瑞史站在一个门没关的病房门口,向里看,一边叫安德逊医
生也过来看。
(她是个儿科专家。)那房间很大,很干净,空气很好,窗子上有铁条。
房间里放满了围栏床和小床,在房中央有个五岁的小孩靠着一张围栏床的栏
杆站着,双臂困在紧衣里,而为了防止跌倒,他的身体用一条绳子绑在床栏
杆上。他愤怒地瞪视房间四周,愤怒地瞪视,咬牙切齿。玛琍一辈子也没见
过这么一个绝望、狂野、痛苦的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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