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水浒

第16章


 
  那么这些好汉不时出手相赠的五两、十两、二十两银子,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这可从书中寻到解答。第二十六回中,武松请郓哥帮忙打官司,答应送他五两银子养家,郓哥心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五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三五个月,而且郓哥应是往宽裕了计算的,否则也不会陪着打官司。再如,第三十九回里,李逵打昏了卖唱的歌女,宋江对歌女的父母道:“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免在这里卖唱。”二十两银子,可以改变这样一家人的命运。 
  又据学者孙述宇先生估算,十两银子,大约为封建时代一个农民或工匠太平时候一年的收入。 
  这就可以看出,梁山好汉们动辄出手的十两、二十两银子,委实不是小数,的确够义气,够慷慨。但问题是,他们的钱都是哪儿来的?        
宋江的钱        
  柴进有钱,这没问题,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庄园中养几十个闲汉谅无困难。此外,卢俊义、李应这样的大财主也应足够阔。晁盖也该有不算太多但也还不少的家财。 
  倒是宋江的钱,来路难说。 
  按说宋江家里不过是郓城县一个小地主,他本人也只是身为小吏,田里所得和俸禄收入,想来十分有限,但是接济江湖好汉,却又是淌水似的使银子,莫非他接济好汉的钱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正常收入和开销相差如此之大,难怪有人推断,这钱,多半不是好来的。理由是,那时的官场,遍布的是贪官污吏,宋江却有本事在其中混得八面玲珑四方讨好(这从杀惜后县衙对他的百般维护可以看出),就说明他绝非清廉耿介之辈,同流合污及在作吏胥中巧取豪夺之类只怕是免不了的了,阎婆惜骂他“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做公的人哪个猫儿不吃腥”,难道都是空穴来风? 
  但也有不这样看的,说《水浒传》的主题之一就是反贪官,宋江是贪官的对立面,那就应当是廉吏。至于宋江的大把使银子,不过是作者的近于浪漫之笔,觉得有必要格外突出宋江的仗义疏财,就自然让他的包裹里有取之不尽的银两,这就叫“率性笔写率性人”,作者的本意,倒未必是在暗示宋江的钱来路不正,“思想中有丑陋的因素”。 
  其实,以在下浅见看来,两种说法都有合理成分。 
  《水浒传》是率性笔写率性人(这话说得真好),对宋江仗义疏财的描写浪漫想象的成分居多,这都没问题,但要说宋江因为是贪官污吏的对立面,就定是两袖清风的廉吏,这只怕也未见得。列位看官需牢记,水浒世界里的道德观,与今人的现代观念,每每并不相同,就拿以吏胥的身份捞取外快的行径来说,在那个世界里,就并不被视作德行有亏。 
  有一个典型的例子。第三十回中,武松被张都监陷害,下入孟州大牢,这时知府已得了贿赂,一心要结果武松,多亏有个“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的叶孔目一力反对,武松才得以保全。这样一个正直的小吏,施恩托人转送他一百两银子,他也照单儿全收了,随后,出豁了武松。叶孔目收了银两又怎样呢?水浒故事的讲述者不还是赋诗称颂了他“西厅孔目心如水”吗?连武松,在重过十字坡对张青、孙二娘追述孟州这场牢狱之灾时,也还称赞叶孔目仗义疏财呢!其实,“仗义”是有的,“疏财”可未必,书中说得清清楚楚,叶孔目不是疏而是得了一注横财。 
  再如第十四回中,来东溪村投奔晁盖的刘唐被都头雷横捉住,晁盖认作外甥,保了下来,随后又送雷横十两银子,雷横略推了推就收了,揣入腰包。这可就怪了,雷横和晁盖是朋友,捉刘唐又不是捉贼捉赃,只是见偌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的蹊跷,便捆了,还吊了小半夜,晁盖既已认作外甥,放人就是,难道误捉了朋友的子侄还要收谢银?要说这种写法仅仅是为了引出下面刘唐追讨银两与雷横厮杀及吴用出场等情节,主要是出于增强故事戏剧性趣味的考虑,那也应有个大致的前提,就是雷横的作法,不会被水浒故事的叙述者视作贪酷无耻,就如同上一个例子中的叶孔目没有被看作口是心非一样。 
  也许下面这个例子更能说明问题,就是书中讲武松住进张都监府后,“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都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缎匹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不在话下。”武松是《水浒》中最着力描画的顶天立地的好汉,但他的这种行径,在今人看来也不是那么值得称道吧?可水浒故事的讲述者却不带半点贬义口吻地毫不避讳地讲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当时官场通例就是如此,送者,收者,以及讲此故事者,听此故事者,都视为理所当然,不足为怪。 
  因此,从水浒世界通行的道德观来看,宋江的捞取外快,最好还是不要断其必无,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水浒世界里宋江的大把用银,主要还是出自叙述者的浪漫想象。        
黑道攫财        
  除了宋江,其他好汉的钱财来路,就好解决了。 
  有诛锄奸恶后的副产品。如鲁智深、史进两条好汉,在瓦罐寺毙了强人崔道成、丘小乙后,转到寺里搜了些金银衣裳,背走上路。这钱来得可以说光明正大。 
  有做江湖黑道“生意”得来的。十字坡开黑店的张青、孙二娘,以及他们揭阳岭上的同行催命判官李立,时不时将客商麻翻,打劫钱财,兼做人肉料理。还有水泊梁山,除了明火执杖的打劫客商、杀官攻城以外,山下朱贵的酒店也兼营此项副业。此外,浔阳江上差一点请宋江吃了“馄饨”或“板刀面”的专做“稳善道路”的船火儿张横,也属此类。 
  有收取流氓保护费敛来的。揭阳镇上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兄弟即属此类,第三十六回中,走江湖使枪棒的好汉病大虫薛永来到揭阳镇地面儿,没有拜穆氏兄弟的山头,就给自己带来无穷的麻烦,还差点送了性命。 
  有利用公门权力榨害来的。如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戴院长,新来的配军须向他纳上常例人情。 
  有将穆氏道路和戴宗道路二合一的,孟州城安平寨金眼彪施恩便是。施恩及其父牢城管营向安平寨的囚徒榨人情银两自不必说,单说他们开在孟州城外的快活林酒店,施恩如此这般向武松介绍道: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 
  这就是施恩的快活林,说是营业场所,还不如说是当地一个黑道总部,施恩把施家军──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分到各店各赌坊里,总不会是让这些亡命徒去发扬风格义务劳动吧?各处赌坊兑坊(即以赌徒为对象的小押当)每朝每日都要纳奉“闲钱”,而且,连过往的妓女,也要先来参见,得到批准,才能在此地讨生活。这一点上,施恩还不及开黑店的菜园子张青。张青尚且时常提醒孙二娘,江湖上的妓女,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才得来些钱物,就不要为难加害了。施恩连这点最起码的恻隐之心也没有,就是靠这种无情的盘剥压榨,“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施恩的父亲老管营却对武松说,他们在快活林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到底是官府吏员讲话,比他的恶霸儿子有水平,但这种鬼话,除了白痴谁会相信?)后来来了更有背景、身手更猛、更大一规格的恶霸蒋门神,一顿拳脚,夺了这块儿地盘儿及黑道买卖。总算施恩够运气,几顿好酒好肉就搬来身手更横的武松,又将蒋门神修理出局,“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黑道营生更加红火。 
  但是梁山好汉上山前发了最猛一注横财的,还不是施恩,而是大名府的行刑刽子手蔡福、蔡庆兄弟,为了卢俊义的生死,两兄弟吃了原告吃被告,先后收了李固和梁山好汉双方的一千五百两黄金!(当时黄金和白银的兑换率大约为一比十三)虽说这笔钱他们代为上下打点用了一些,但大头总应是归了自己吧?不久,蔡氏兄弟上了梁山,这一注极猛的横财,就此交公了吗?没听说。(附带说一句,水泊梁山并非如人们所想象,是实行共产主义的;相反,好汉打家劫舍后,是要分金银的,一些被诱裹上山的好汉,如李应和徐宁,他们带上山的家财,大概仍归个人所有。)总之,梁山好汉上山前的财路,黑道,白道,黄道,林林总总,无奇不有。        
鬼推磨        
  水浒故事的讲述者,不厌其烦,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述好汉不择手段地攫取金银的故事,是因为在那个世界里,金银实在是万万不可缺少的。 
  别的不说,没有银子,梁山好汉这群快活的享乐主义者,冲州撞府、闯荡江湖时拿什么来大碗儿喝酒、大块儿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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