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水浒

第23章


连汤里都有佛教。” 
  这个故事,可以作为文学阐释的寓言来读。“胡椒”代表的是作者意图,“佛教”代表的是接受者自由的解读,它很可能完全悖离作者的本意,但却饶有兴味,富有活力。 
  在下上面的漫说宋江,其实就是一种“佛教”式解读。如果进行“胡椒”式的还原,就会发现上面对许多情节的分析,还可以做出另外一种解释。比如说对晁盖的分析:晁盖得宋江报信后,夜半尚未走,那是为了安排美髯公朱仝私放晁天王的情节,好写上朱仝一笔,为后面的情节打伏笔,却忽略了从宋江报信到朱仝带人来捕,时间间隔未免过长这一点,使得在下对作品进行封闭性阅读,得出了晁盖性缓这种“佛教”式的结论。又如唐牛为宋江顶缸,后面却没在交代他的下落,这是行文疏漏,当然可以分析作者这种疏漏背后的忽视众生的民族心理,但可以肯定的是作者原意并非借此写宋江凉薄,以下其他分析不少可以以此类推。当然,“佛教”与“胡椒”相差太大,首先是作者行文粗疏难辞其咎。 
  作者塑造宋江这样一个名动江湖的道德楷模,本意并不是要曲写奸雄(作者还以为他写出的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宋江),而是中国文人内圣外王的古老梦幻的折光。 
  《水浒》里的宋江与《三国》里的刘备相似,都不以个人的武技、智谋见长,都代表了作者这样一种理念,靠个人“仁德”的品格,即可以超越武技、智谋,奄有一方天下,或统领一方江湖。这实际就是儒家尤其是孟子极力鼓吹的由内圣而外王的政治理念。 
  这种理念,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但经不住现实的考验。《韩非子·五蠹》中早就说过,孔子天下圣人,学说风行海内,但只有七十二个弟子追随他,而象鲁哀公这样的下才之主,只要身为君主,境内的百姓,没有敢起不臣之心的,这说明民众真正畏服的是权势,就连孔子不也还得乖乖地给鲁哀公做臣子?这就证明即使“圣”也顶不了什么事,更别说由内圣而外王,完全是痴人说梦。 
  韩非子是对的。通观中国历史,大抵圣者不王,王者不圣,由内圣而外王,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即使是《三国》《水浒》想把刘备、宋江说成道德楷模,但也不得不写刘备的赖荆州、夺益州,以及宋江屠村等毒辣手段,而一般读者的接受,也多把刘备看做虚情假义,把宋江看作心怀叵测的乱世奸雄(在下并不是唯一做这种解说的人),这种“胡椒”与“佛教”间的差距本身,就是个意味深长、言说不尽的话题。        
前言    
  水泊梁山除了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以及前期的晁盖组成的领导核心以外,其他好汉中的骨干力量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关胜、林冲这样的原朝廷的国手级战将,另一类便是鲁智深、武松、李逵、三阮这种草莽豪杰。本话题将要说的,就是其中几位响当当的汉子,看一看,为什么这几位梁山好汉能久远地活在中国民众的心中。        
浮云蔽白日与压抑人生    
  乍一看,林冲是《水浒》中一个非常奇特的人物。 
  林冲身上,似乎有《三国》中三个人物的影子:相貌如张飞,身手如赵云,一开始忍辱求全的性格象刘备。 
  说到林冲有像张飞的地方,有人也许会感到突兀,觉得《水浒》中那个谨细而能忍辱的禁军教头,和《三国》中性如烈火、暴躁卤莽的猛张飞实在挨不上,要说李逵像张飞还差不多。但列位看官当还记得林冲的绰号是什么,是“豹子头”,第七回中他一出场,就说他的相貌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和《三国》中所写的张飞相貌“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完全相同,就连兵器,也和张飞一样,是丈八蛇矛,此外第四十八回林冲出马擒捉扈三娘时,书中也有诗说“满山都唤小张飞,豹子头林冲便是”,这些都说明,《水浒传》的写定者一开始可能是想把林冲写成“水浒版”的张飞,甚至还可以推断,在我们今天已见不到的《水浒》成书前早期民间流传的水浒故事里,说不定林冲真就是个张飞型的人物(《大宋宣和遗事》里有林冲的名字,绰号就已经是“豹子头”,但没有他的独立故事),但到《水浒》成书时,已经有了个猛张飞型的黑李逵要写(在晚期水浒题材的元杂剧如《李逵负荆》里,李逵形象已与《水浒传》中的十分接近),于是,就重新写了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的人生故事,并在故事里寄托了一些有别于鲁智深、武松、李逵这些草莽人物故事的深沉情怀。 
  列位看官当还记得,林冲这个八十万禁军教头是如何一步步被逼上亡命山林之旅的,可以说,林冲是《水浒》中唯一一个严格意义上被逼上梁山的人物。《水浒传》一开头便先后讲述了两个颇为相似的人物--王进和林冲--的颇为相似的命运:他们都是禁军教头,都武艺高强、无辜善良,都是很理想的国家良将,却先后被高俅这象他自己一脚踢起的气毬般轻飘飘直升到高位的无赖小人横加迫害,一个被害得远走异乡,一个被害得家破人亡,最后只得上演一出风雪山神庙血腥复仇,然后蹿入草泽。水浒故事的讲述者就是通过拿他们与奸邪无赖高俅反复对比,传达出对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大贤处下、不肖居上的黑暗的政治格局的深深的无奈与愤懑。 
  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无奈与愤懑。早从屈原的《离骚》开始,千百年来,在诗歌、戏曲、小说里,它不知被反复传写了多少次。因为千百年来屈原放逐的命运一直就在一次次上演着,岳飞风波亭的命运一直就在一次次上演着,《水浒》中王进被逼逐的故事、林冲被迫害的故事和宋江最后被毒杀的故事,千百年来也一直就在一次次上演着。 
  这种“浮云蔽白日”(“古诗十九首”中的一句,常被古人用来喻奸邪主政)的格局其实是专制时代永恒的问题。《水浒》通过讲述林冲故事抒发的正是对这浮云蔽白日的深广的忧愤,有了这种忧愤,并把它作为后来众好汉暴烈的反抗的背景和前奏,就使《水浒》这部“强人颂”提升了一层品格。因此,可以说水浒世界里风雪山神庙、林冲夜奔等故事的意味,和鲁智深、武松等草莽豪杰的传奇故事是迥乎不同的,它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以及快意恩仇之外别抒怀抱,在水浒世界里独奏了一曲怨郁而又慷慨的悲壮之音。 
  另外,从更普适的意义来说,水浒世界里的林冲故事,还传达出中国人--尤其是有才干而善良的中国人那种深重的压抑人生的滋味。 
  林冲的被压抑,不仅仅是来自高俅这个身居高位的小人,而是来自各色人等:先是受高俅的陷害,几乎被问成死罪;死里逃生,发配上路,又被董超、薛霸两个人渣百计折磨,然后捆在野猪林,差点给一棍当头打死;到了柴进庄上,虽有柴进热诚相待,但仍不免一度得对趾高气扬的平庸之辈洪教头陪着笑脸;到了沧州牢城营,因拿银子稍慢,就被差拨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一切,林冲都逆来顺受,忍了,可陆虞候又来沧州追杀,终于,林冲忍无可忍,一幕风雪山神庙中,灵魂深处的“匪魂”,如睡狮猛醒,在漫天的风雪中,在火烧草料场的熊熊大火映过来的火光中,猛下杀手,血溅山神庙前的风雪大地,遗下一幅血红雪白的惨烈森冷的图景,而后,踏上了夜奔梁山的不归路。 
  风雪之夜,经过柴进的庄园,进入看米囤的草屋烤火,接下来:林冲烘着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边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着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老庄客道:“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哪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挡寒。”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 
  为了在风雪之夜饮两碗酒挡寒,再三软语商量,这还有些林冲一向的行事性格的遗留(若是李逵、武松哪有这等耐性一味相求?十九会是径来抢夺),但在遭到喝斥拒绝后,再接下来却是: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将起来,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家们都动弹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 
  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土炕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一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祝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这是水浒世界里林冲唯一的一次快活饮酒,甚至是他唯一的一次从嘴里道出“快活”二字。梁山好汉中说“快活”说得最多的是李逵,李逵也的确是梁山好汉中最快活的一位,而这时林冲的夺酒及自称“老爷快活饮酒”,那腔调,那行事,正宛如李逵。也许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林冲杀过人之后,终于可以一伸郁怀了,那蜷缩了太久的疲惫而沉重的灵魂也终于可以一得舒展了,需要放怀一醉,而这个一向谨细的林冲也果然醉倒了,在唯一一次“快活饮酒”后,醉倒在山涧边的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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