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水浒

第24章



  但是他的压抑人生还没有结束,为了躲避官府的辑捕,他不得不再次收束起心底已经醒来的恣肆的匪魂,扮成柴进的庄丁,蒙混过关,雪夜投上了梁山;不曾想上了梁山又受尽没本事的王伦的苦苦逼逐和排挤,直到火并王伦,经过再一次的血祭,他的自由意志才终于得以彻底舒张。此后林冲为梁山作战,屡屡奋勇争先,一个如此安分善良的良民终于蜕变成了大泽龙蛇,变成一个强悍的叛盗,这其中传达出的感慨太深沉了,意味深长,让人感叹不荆。        
说不尽的黑李逵        
  在今日山东境内的梁山上,塑着一条梁山好汉的像,这好汉不是晁盖,不是宋江、吴用,也不是武松、鲁智深,而是黑旋风李逵。 
  让李逵享受如此殊荣,不知道理何在,也许是因为在一些人心中,李逵还被看作是农民起义中最坚决最彻底的革命派? 
  是不是革命派这且不说,可以肯定的是,李逵是水浒世界里极为重要的角色,是梁山好汉中十分特殊的一员,一般的梁山好汉上山前,可以演出各种轰轰烈烈的江湖壮剧,而一旦上山,个人的英雄主义就要被山寨的帮会意志所吞没,而只有李逵,上山后却依然能自由地舒张自己的生命意志。 
  对于这个水浒世界里异常活跃的黑旋风,究竟可以从他身上读出哪些意味呢? 
  也许首先便是:        
劫变神学的人格化──一说李逵    
  黑旋风李逵的星号是什么? 
  是天杀星。 
  在第七十一回中梁山英雄排座次时,天门开,石碣出,石碣上赫然刻着一百单八将的星号,其中便有天杀星李逵。 
  其实关于黑旋风的这点天机早已泄露,早在第五十二回中,罗真人便对戴宗道:“贫道已知这人是上界天杀星之数。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故罚他下来杀戮。” 
  这样说来,李逵挥向众生头上的两把板斧,竟是天意的体现,是下土众生造孽太重,所以才遭天谴,被黑旋风倏忽挥来的两把板斧砍得血肉横飞。 
  当然这种天戮众生的神学观也并不是水浒故事的讲述者的新发明,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向来就有两种神学观:一种是“天地之大德曰生”,天是至善的本体,赋予万物以生命,此即天地之仁,这种仁贯通于天地人物,周流于六合之间,是众善之本,百行之源,所以程颐劝宋哲宗不要折春天的柳枝,以体现上天的好生之意,二程的弟子谢良佐从作为生命发端的果核桃仁杏仁中领悟到上天令万物生长的一片仁心,而“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的诗句则正是这种观念的诗意的表达;另有一种,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对待众生(包括人类)并无慈爱之意,而是漠不关心,任其生灭的。到了后来,这种观念与佛教的“劫运”之说相结合,高居于众生之上的最高主宰“天”便越发不那么仁慈了,它时常向随世俯仰的衮衮众生露出狞恶的面目,通过各种方式,比如降生些坑赵卒四十万的白起之类的屠夫,来大开杀戒,以惩众生的过错与罪恶。这种观念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可说随时可见:“上帝先与如来、诸佛祖、三清道祖稽首而言曰:‘元运告终,民生应罹兵劫三回,……今又命天狼星下界,计民生应遭杀戮者五百余万。” 
  (《女仙外史》第一回) 
  “因上帝恨这人人暴殄,就地狱轮回也没处报这些人,以此酿成个劫运,刀兵、水火、盗贼、焚烧,把这人一扫而尽,才完了个大报应。……”(《续金瓶梅》第十三回)“世运将变,人民应该遭劫。一旦付之妖人,助以为乱,此时杀死、饿死、屈死者,不可胜数。……”“天道恶恶人之多,故生好杀之人,彼争此战,如生白起,坑赵卒四十万;柳盗跖横行天下,寿终于家;助金主返江以乱中原,赐元太子金桥以存其后。原非天道无知,乃损其有余故也。……”(《豆棚闲话》第十二则)在水浒世界里,近似于半神半兽的李逵,承担的就是这种奉天杀戮的使命。 
  那么,这种劫变观掺入《水浒》里到底好不好? 
  答案很显然,不好!!《水浒》本已在第一回用高太尉逼走王进的故事来强调乱自上作,指明世间动荡祸乱的根源不是那些萑苻啸聚的好汉,而是高俅、蔡京这样身居高位的朝廷显宦,是奸邪主政,才导致天下大乱,这一笔,本是《水浒》难得的深刻一笔,现在又来说下土众生作孽太重所以该杀,两者格调明显不协调。 
  这种因为因果、劫运框架的引入而导致的价值判断的混乱,也是中国古代小说常出现的弊玻随便举个例子,比如,《说岳全传》开篇说,在西方极乐世界如来正说法时,忽有一女士蝠在莲台下听讲时撒出一个臭屁,被大鹏金翅明王啄死,那女士蝠一点灵光直奔东土投胎,就是后来秦桧的老婆王氏,而大鹏鸟则被佛爷喝斥一番,命“这孽畜”“降落红尘,偿还冤债”,于是大鹏鸟也去投胎,成了岳飞,后被王氏害死了账。要照这么说,那岳飞被王氏害死就是他前世自找的了,死有其由,这对它表现“岳武穆之忠、秦桧之奸”、“懊恨风波屈不申”的创作初衷有什么好处?但作者还是扯进了这些。这种毛病在中国古代很多小说里时常能见到,《水浒传》赋予黑旋风李逵以天杀星的神学品格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本我的象征──二说李逵    
  李逵还可以看作梁山人格的本我的象征。 
  梁山人格是在下新造的词,它混融了梁山精神的各个侧面,既有替天行道,也有快意恩仇,即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有血腥嗜杀,有理性追求,也有感性冲动,这些加起来(而不是仅仅其中的某一侧面),就是对中国下层社会影响相当深远的复杂的梁山人格。 
  “本我”是借用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术语,指一个人人格中体现生物本能冲动的部分,与遵循社会理性规范的超我人格相对,它遵循的是快乐原则。 
  可以毫不牵强地说,《水浒》里的李逵行事,主要遵循的就是快乐原则,黑旋风最常挂在嘴边的词,就是“快活”:他生割了黄文炳后称“吃我割得快活”,他屠了扈三娘一家后道“吃我杀得快活”,杀人不是为了复仇,不是出于战阵厮杀的需要,而竟仅仅是为了快活! 
  此外,李逵回家接老母时遇到回家的哥哥李达,就劝李达“同上山去快活”。就连黑旋风那最被一些人称道的一番话,即李逵初上梁山时叫嚷的“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做了小皇帝,……杀去东京,夺了鸟位”一番话,也远不是出于什么彻底革命的高尚动机,因为就在“夺了鸟位”句后还有最关键的一句:“在那里快活,却不好?”说来说去,所有的目的就在于此,杀去东京,夺了鸟位,不是为了等贵贱均贫富,不是为了打土豪分田地,而是为了喝更大碗儿的酒,吃更大块儿的肉,这才是李逵的心思所在,坚决的农民起义者云云根本扯不上。 
  总之,李逵行事几乎全凭快活二字,少理性,无算计,率性而为,因此他的举动有近于童趣的天真烂漫的一面,如第七十四回寿张乔坐衙、闯学堂诸事,充满喜剧色彩,隔着一段审美距离来看,你会觉得黑李逵蛮天真,蛮可爱,就如李卓吾所赞的那样:“李大哥做知县,闹学堂,都是逢场作戏,真个神通自在,未至不迎,既去不恋,活佛!活佛!”金圣叹也赞李逵“一片天真烂漫到底”,对李逵这一点大为激赏的人历来就不少。但是,恕在下在这里做一个煞风景的假设,假设黑李逵闯到学堂时,那吓得“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的孩童中有列位看官中哪位的公子,您还会觉得这一脸煞气的黑厮可爱么?再假设,你有个亲朋在江州打算看杀头时被李逵没来由地一斧砍倒,那又如何?你还会赞李逵蛮得可爱?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真强盗之可爱,尤其是与伪君子比时之可爱,只是限于审美距离的,但是不应让这种审美趣味迷惑价值的理性判断。《水浒》中的李逵固然可说有赤子童心,但弗洛伊德也指出,所谓的童心,远不是像一般人想象的那般美好,它同样可以表现得非常凶残,因缺少成熟的社会理性规范意识,蛰伏在潜意识深层的破坏性本能往往便毫无避忌地释放出来,儿童虐杀小动物以取乐的行径即是,李逵纯粹为快活而杀人与此不正相似吗? 
  所以,话头回到李逵身上,这黑旋风固然有天真烂漫的美学趣味,但不要忘了,他的多出于生物本能冲动的行为多半是反文明的,蛮荒的,强破坏力的,因此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里将李逵看作梁山耽于杀戮的凶险的破坏力量的象征,而鲁迅先生也早在《集外集·序言》中说道:“我却又憎恶张翼德型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欢张顺的将他诱进水中去,淹得他两眼翻白。”文革时,鲁迅先生《三闲集·流氓的变迁》中一段关于《水浒传》的议论,被无数人引用来骂《水浒传》鼓吹投降,但上面《集外集·序言》中的这段,就只好全当没看见,因为实在不好解释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鲁迅怎么会对彻底的农民革命派李逵如此反感。 
  其实李逵哪里是坚决的农民革命派,他只是梁山人格中强悍而又冲动的本我人格的体现,是个几乎不知理性的价值规范为何物的长不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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