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水浒

第25章


所以一旦离开野性冲动大有用武之地的战场,为了执行诸如搬请公孙胜这类任务进入城市这种文明的社会,他必得有一个外力制约者如戴宗、吴用或燕青同行方可,此类描写便颇具象征意味。 
  同样,黑李逵对宋江那种格外的、特殊的忠心与依赖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深具“儿童情结”的李逵同样需要一个价值的标尺,一个能确认他存在的意义的精神之父,于是他那颗天真的心灵仰慕了许久的宋江终于在他的生命里出现了,试看李逵初见宋江时是何等的狂喜,而宋江也是又送银子,又带李逵喝酒,对他那卤莽的行事一味微笑着任从,你说需要银子还债,便给你银子还债,你说小盏吃酒不过瘾,便吩咐酒保专给你换大碗,看你吃鱼吃不饱,又专为你要了两斤肉,临别还送了五十两一锭大银,这一切都和宋江初会武松时的意味有微妙差别,宋江在柴家庄厚待武松,要出钱给他做衣服,又连着几天带他各处吃酒,这并不是为了满足武松的口腹之欲,而是为了熨贴武松那因柴进的慢待而受伤害的自尊,表现的确实如一个温厚的兄长,而宋江初会李逵的那一日,那举止,那神态,却全如外公疼爱外孙。这一日奠定了宋、李二人终生的情感格局。此后,宋江因题反诗入狱,戴宗因受知府差遣进京需离开一段时日,李逵怕贪酒误了宋江饭食便“真个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寸步不离”,这是何等情分,须知粗卤的黑李逵能做到这种地步也是绝无仅有,这只怕要比他后来跳楼劫法场还难得多。再往后,二人一个说“他与我身上情分最重”,一个道“我梦里也不敢骂他,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吧”。宋江带数人元夜上东京时,曾对李师师戏称李逵是“家生的孩儿小李”,难道这种玩笑也可移用到武松、鲁智深、大刀关胜身上?所以李逵对宋江,既不是手足之情,也不是部属对统帅的愚忠,而是更近于儿童对父亲的深深的依恋,宋江名义上是他的大哥、首领,而实际上,却是这个具有“儿童情结”的好汉的永远的精神之父。        
不可或缺的宣泄功能──三说李逵    
  现在不妨再把李逵和宋江做为一组相对照的形象来看。 
  从最表层的社会意义来看,可以说李逵和宋江分别代表了反政府武装中的两种倾向,李逵代表的是狂暴、猛烈、破坏力强的一面,宋江代表的是温文、和缓的一面,这两种倾向,历来就共存于各反政府武装中吧? 
  但是如果把观察视野再放宽一点,也许还可以再深开掘出些意义。 
  多翻一些中国古代小说,就会发现,这种“宋江+李逵”式的组合,或者说这种“儒将+莽将”式的组合,在中国古代类似题材的白话小说中是太多见了,如刘备和张飞,如岳飞和牛皋,杨六郎和孟良或焦赞,秦琼和程咬金等等,现在要探讨的是为什么这种组合如此常见? 
  在在下看来,这种组合体现了作品的两种艺术功能。 
  先看儒将(当然有些人如刘备、秦琼也称不上儒将,这里为行文方便,先姑用这一词来概称)这一系列,宋江也好,刘备也好,岳飞也好,杨六郎也好,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行事谨慎,理性,节制,对既定的价值规范如忠义持认同态度,是中国式的榜样、楷模。象岳飞这样的人,不仅仅是那个时代的忠臣,甚至还可以说,在任何一个时代,他的行事都可称模范公民。这一组人物,体现的是作品的引导功能,他们是作品树立给红尘众生的立世样板。 
  但是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一心想招安的宋江、被昏君勒死而不反抗的岳飞、受奸臣陷害而认命的杨六郎、明知道罗成是给人害死而不敢多说的秦琼,如果作品中出现的全是这类忍气吞声的中国式的楷模,列位看官读来那还不得给憋闷死?那怎么办?这时就需要莽将这一系列的人物了,秦琼不敢骂唐天子没良心,让程咬金来骂,杨家受了得势小人的窝囊气不好发作,那就让孟良连夜去杀那小人,岳飞不便犯上反抗昏君,但牛皋可以造反,宋江老是念叨招安,这在那个时代也不能说不应该但让人心烦,那就由李逵来叫喊夺皇帝的鸟位,……不便由样板人物说的话做的事全交给莽将去说去做,这样作品(包括说书这类口头艺术)在大体不冒犯忠义之类社会正统价值的前提下,又能提供宣泄渠道,让作品的接受者通过代入式的审美幻想,获得畅快淋漓的宣泄的满足。这些就体现了作品应具有的宣泄功能的一面。 
  因此,李逵、张飞、牛皋、程咬金这类人物,一般不会是大部头作品的第一主角,但他们却又实实在在是作品里不可或缺的异常活跃的角色,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了这一系列的人物,这类作品便少了一大半鲜活的生命。        
喜剧趣味及其它──四说李逵    
  接着上面的话题要说的是,李逵、牛皋、孟良、程咬金这类莽将形象又集中体现了民间文学的喜剧趣味。 
  当然《水浒传》、《说岳全传》、《说唐》等不能说是纯粹的民间文学,但毫无疑问的是它们极大程度地体现了下层民众的趣味,这可以有个简单的判断标准,即看它们能否被改造成说书艺术,《儒林外史》、《红楼梦》显然不能,而它们不但毫无问题,而且还多半益见精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把《水浒传》、《说岳全传》、《说唐》等说成广义的民间文学也未尝不可。 
  而民间文学的很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十分强调趣味性,可以说趣味原则是民间文学极重要的一个创作原则,而上述一类作品中频频出现莽将一系列的人物,讲说它们的滑稽行事,也是这种趣味原则的集中体现。在下少年时代颇听了不少评书,记得几乎每部书中(包括“呼家将”“曹家将”以及“三侠剑”之类)都有这类角色,只要一讲说到这类角色出场,那效果一定就好,听者喜笑颜开,不厌重复,绝不会皱着眉头嘀咕“怎么又出来这么一号人物”。同样,新派武侠小说大宗师金庸先生笔下的周伯通、周颠、桃谷六仙之流也是莽将这一系列的变种,他们也使作品趣味盎然,也没见谁计较这类人物在不同作品中应否重复出现,以及他们的形象以现实主义的眼光来衡量有多大的合理性之类。 
  为什么会是这样?说穿了也很简单:对趣味的追求,本就是人类永恒的精神需要。 
  另外,和在下上面说的第二点“本我的象征”相似的是,有一些人把水浒世界里的黑李逵看作宋江的潜意识的人格化,如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中就说,李逵的叫嚣造反要拥戴宋江做皇帝,“道出了宋江强压着的想当皇帝的心声”,而宋江对李逵的喝斥,则“似乎是在谴责自己内心那不可告人的部分”。夏志清的这一结论也许是受金圣叹的启发,金圣叹在评改《水浒》时,一直就认定宋江是满口忠孝心怀不轨的伪君子,而直肠直肚的李逵则常常将宋江那不可告人的心事叫喊出来,比如一般的《水浒》在写到晁盖中箭死后吴用等推宋江为寨主宋江谦让时,说黑旋风李逵在侧边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却不好!”而到了金圣叹评改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李逵叫嚷的一句就变成了:“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你也肯!”这一改,是够毒的。三字之差,意味全变,也开启了后人将李逵解做宋江潜意识的现代阐释思路。 
  再有,在下上面多采用泛文化视角分说李逵,对将李逵定为农民起义骨干分子的说法不以为是,这并不等于判定阶级分析法毫无用武之处。恰恰相反,在下以为只要循科学理性之精神,实事求是地从文本出发,而不是理念先行,此法同样自有其不可替代之价值。如欧阳舰萧相恺先生于七十年代末所撰之《李逵论》(收入《水浒新议》一书),以游民无产者的两重性分析《水浒》中李逵言行的阶级本质,力抗“农民起义革命派”之权威旧说,客观、精当而有说服力,在下十分感佩。珠玉在先,且阶级分析法究非在下所长,故此处藏拙,就请列位看官多多谅解。 
  一句话,《水浒》是说不尽的,李逵也是说不尽的,在下才疏学浅,“说不尽的李逵”便说到这种地步,就此收尾何如?        
武松:“完美”的义侠与复仇之神    
  某种意义上,武松可看作整个梁山大寨的缩影。 
  慷慨重义,神武好胜,快意恩仇,重人伦,轻女色,水泊梁山好汉群体推重的义侠素质,都集中突出地体现在武松身上。 
  可以说,武松是《水浒》刻意经营出的一个完美的义侠形象,是下层民众心目中理想的英雄,正义的裁判,是惩恶与复仇之神,胆量、勇武和侠义的化身(在河北某地民间秘密宗教的神堂中,武松是与关帝并列,配祀于弥勒、观音的)。 
  清初怪才金圣叹品定梁山人物时,推武松为上上人物,又拿鲁智深和他做比说:“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 
  鲁达是否真的及不上武松,这话要看怎么说,若以侠义胸怀而论,鲁达未必便不及武松,在在下看来,甚至还可说稍胜,但金圣叹所说又有一定道理,若就一般人的阅读感受而论,恐怕对“鲁达不及武松”的说法多会持模糊的认同态度。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