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集之在水一方

第21章


她说“没有什么”,你就没办法再追问下去。何况,不用追问,我心里
也有些明白,无论天气已变得多么寒冷,无论家里已生上了火炉,无论寒风彻日彻夜的飘
飞,无论雨季已湿漉漉的来临……在一栋四层公寓的顶楼上,有那么一间小阁楼,里面却永
远是温暖的春天。
    小双成日不回家,爸爸有些不高兴了。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你们当伯母、当奶奶的,也别因为人家姓杜不姓朱,就对她漠不
关心啊!”
    “哎哟,什么话!”奶奶叫了起来。“我们才巴不得宠她爱她,把她整天揽在怀里呢!
可是,女孩子嘛,交了男朋友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我们家亲生女儿,总不太好意思让男
朋友在家里耗到三更半夜。何况……何况……唉!”
    奶奶没有把那个“何况”说完,却化成了一声叹息,我心里倒清楚,何况我们家有个失
恋的哥哥啊!带回来既不能像李谦和雨农一样受欢迎,反而增加别人的痛苦,就不如大家避
开,眼不见为净了。“哦,”爸爸的眼光满屋子转著。“交了男朋友?那么,小双是在恋爱
了?和谁?卢友文吗?”
    “是的,”雨农说:“是卢友文。”
    爸爸点了点头,沉吟不语了,半晌,才说:
    “那孩子的眼光倒不错,卢友文虽然穷一点,但是,才气高、学问好,又肯吃苦耐劳,
有雄心壮志,这样的孩子,不是久居人下者。小双年纪轻,见识却不凡,一个孤苦伶仃的女
孩,没有选择个有钱有势的家庭,却看上一贫如洗的卢友文,总算难得之至了!”当然难
得!我心里在叽咕著,没看上年轻有为的电视公司副理,却看上了他,怎么不难得!但愿那
个卢友文,也能知道这份“难得”,而珍惜这份意外的幸福就好了。爸爸既然知道了小双的
行踪,也就不再介意。那一阵,我们大家都忙,我又赶上了期终考,对小双的事,也就没有
太注意。一晚,小双对我说:“今天卢友文搬了家。”
    “哦?”我望著她。“天冷得厉害,”她说:“那小木屋又搭在屋顶上,冷风成天灌进
来,整个房间都像冰窖,再住下去非生病不可。而且……”她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咽住了一
句要说的话。“反正,是非搬不可了,现在搬到师大附近,一栋小小的日式房子里,房东本
来要拆了建公寓,可是地太小,建不起来,隔壁人家又不肯合建,所以房子就空著。房东说
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出租。房子很破很旧了,好在却是独门独院,还有个小花园呢!只是,
现在,花园里长满了荒草,整理整理,种点花木,就不失为一个写作的好环境了。”
    “多少钱一个月?”我又“现实”起来了。
    “八百元,另外有五千元押租。”
    八百元!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个小数目,对卢友文来说,就不见得了,何况还要缴五千
块押租!难得卢友文缴得出来!可是,我再看看小双,心里有了数了,那一万元的唱片费,
总算派了用场!两情相悦,你的就是我的,这根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我和雨农之间,也一样
不分彼此的。只是,我那傻哥哥处心积虑,希望小双能吃好一点,少走点路,不要太辛
苦……而那一万元,这样用起来,又够折腾多久呢?
    接著,小双似乎更忙了,有一晚,我看到她在灯下缝窗帘,深红色的窗帘又厚又重,她
用手缝,一针一线的抽著,只一会儿就扎破了手指,我说:
    “好了吧!让妈妈用针车给你缝一下。”
    “不用了,”她红了脸:“已经缝好了。”
    原来她还不好意思呢!看样子,卢友文那新居中的一点一滴,都是小双亲手布置呢!我
希望,她别自己去割草种花才好。我的“希望”刚闪过脑海没两天,小双的手指上就缠了纱
布回来,我“啊唷”了一声问:
    “你怎么了?”“没什么,”她笑笑。“不知道镰刀也很利的呢!”
    那晚,刚好诗尧提前回来,他们两个就在客厅中撞上了。自从发生过卧房里那一幕以
后,他们两个都很小心的彼此徊避著,这些日子来,几乎两人没见过面。陡然遇上,就都有
些尴尬,小双立即往卧室里退,正好诗尧也想退回房间去,两人不约而同的往客厅门口闪过
去,就撞了一个满怀。小双碰痛了受伤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慌忙提起手来摔著,
这一摔,我才发现她受伤不轻,因为那纱布上迅速的被血渗透了。诗尧蓦然间脸色苍白,他
一把抓住了小双的手问:
    “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小双涨红了脸,夺回手去,急急的说:
    “没什么,根本没什么!”说完,她身子一闪,就闪进卧室里去了。诗尧仍然呆站在那
儿,半晌,才重重的跺了一下脚,自顾自的走了。客厅里,我听到妈妈轻叹了一声,接著,
奶奶也轻叹了一声,于是,我也忍不住的轻叹了一声。
    那天夜里,我藉故到诗尧房里去,看到诗尧正躺在床上,两眼瞪著天花板发愣。我叹口
气说:
    “哥哥,别傻了,她为别人受伤,用得著你来为她心疼吗?”
    “那个卢友文,”诗尧咬牙切齿的说:“他不该让小双受伤!”“这话才奇怪哩!”我
对诗尧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可怜。“难道卢友文愿意小双受伤吗?受伤总是一个意外事
件呀,没人愿意好端端受伤的!”
    “我不管,”诗尧闷闷的说:“卢友文就不该让小双受伤!如果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允
许她伤到一根汗毛!”
    我望著诗尧,忽然觉得他有点走火入魔,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但是,我曾担心他
会因为得不到小双而恨小双,这时,却明白我的担心是太多余了。
    几天后,我忽然发现小双鬓边的小白花,已经取下来了,我愕然的问:“怎么?你的孝
期已经满了吗?”
    “满一年了。”小双黯然低语。“那天,我往空遥拜了三拜,也就算了。我不知道人死
了之后会到什么地方去?只希望,我父亲泉下有知,能指导我,帮助我,让我一生,都不要
伤害任何人。”听她的话中有话,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她也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一时间,
我觉得她几番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事想告诉我,但是,最后,她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这样,在我期终考刚考完的第一个星期天晚上,小双忽然和卢友文联袂而来。这确实是
最近的一件很希奇的事,因为卢友文已经很久没来我们家了。很凑巧,那晚,家里的人全在
场,连诗尧都没有出去。一看到卢友文,诗尧勉强的点了点头,就预备退开。谁知,小双一
下子拦住了他,微笑的望著他说:“别走开,好不好?”小双的微笑那样温柔,那样带著点
祈求的味道,诗尧立刻显得昏乱了起来,他一声不响的退回到沙发里,燃起了一支烟。我注
视著小双,觉得她今晚好特别,她穿著件粉红色薄呢的洋装,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她穿红色系
统的衣服。脸上薄施脂粉,淡描双眉,更显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没料到初卸孝服的小
双,和初经妆扮的小双,竟是这样娇艳,这样明媚的。卢友文呢?他也相当出色!这晚,他
竟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装,里面的衬衫簇新而雪白,打著一个黑色的领花。看来衣冠楚楚,仿
佛刚参加过什么盛会。他那高而帅的身材,漂亮而英挺的面貌,傍著娇小玲珑的小双,真是
一对璧人!我注意到诗尧阴郁的表情,他不自觉的缩了缩自己那矮了一截的左脚,似乎想逃
避谁的注意似的。
    “朱伯伯,朱伯母,奶奶,”小双忽然开了口,站在屋子中间,她浅笑盈盈,面带红
晕,眼底有一抹奇异的光芒。“诗尧,诗晴,诗卉,还有雨农和李谦……”她把我们所有的
人全叫遍了,然后低首敛眉,用充满了歉意和感激的声音说:“我先要谢谢大家一年来对我
的多般照拂,这段恩德和这份深情,不是我三言两语谢得了的,但是,如果我不谢,好像我
心里没有你们,好像我是不知感恩的,没有人心的,事实上,我只觉得一个谢字,无以代表
我千万分之一的心情……”
    “啊唷!”奶奶第一个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小双,你这是干什么呀?忽然间背起台
词来了!你又没演电视连续剧,怎么念叨了这么一大堆呢!”
    我们大家也惊愕的望著小双,不知道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我第一个联想到她父亲的忌
日,暗想她会不会在怪我们忘了那日子?所以来了这么一大篇“反话”!妈妈把她从上看到
下,毕竟比较了解女孩的心事,她柔声说:
    “小双,你有什么事要征求我们的同意吗?你放心,我们是最开明的家庭,不会为难你
的!”
    小双的脸更红了,低著头,她清楚的说:“我知道朱伯伯和朱伯母都是最开明的人,所
以,请原谅我不告之罪。”“哎呀,哎呀,”奶奶一迭连声的喊:“再说下去,要成了古装
戏了,成语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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